正文
一年之后,颜之推作为中抚军外兵参军随世子萧方诸坐镇郢州
(今湖北武汉
)
,没想到侯景的骑兵突然攻陷郢州,颜之推就跟着萧方诸沦为战俘。萧绎称帝后
(即梁元帝)
,作为天子门生的颜之推在江陵
(今湖北荆州)
再次回归仕途,先后担任散骑侍郎等帝王亲近官职。经历浩劫的颜之推以为终于能过安稳日子了,没曾想不到两年,西魏权臣宇文泰命大将军杨忠
(隋文帝杨坚的父亲)
、大将军宇文护领5万兵马进攻陪都江陵。梁元帝的主力此时仍在建康且归路已断,被偷家的他只能放火焚尽珍藏图书14万卷,向西魏军投降,最终被侄子萧詧
(chá)
以土袋闷死,而江陵“阖城老幼被虏入关”,十万荆州士民被迁徙入关中,南朝荆州繁华毁于一旦。荆州名士颜之推作为西魏的战利品又一次成为俘虏,随众北上越过武关,首次踏上中国北方的土地,看到了只在先人诗句中存在的长安。此情此景,无不让以颜之推为代表的南朝士人心生悲怆,有一股“未随王师复中原,反为楚囚至长安”的悲凉与讽刺。
连续两次被俘的经历,让颜之推对于当时南朝士大夫日渐腐朽的家族与文化有了真切的认识,相较于北方大地上朴素果毅的尚武气质,“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赢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颜之推在家训中对这种自西晋以来的虚浮风气深恶痛绝,警醒子孙切不可做迂诞浮华又不涉世务之人,要学会“应世经务”,广泛深入社会实践中求取真知,“表及农商工贾,廝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同为梁元帝臣子的大哥颜之仪与颜之推一同迁徙到长安。颜氏兄弟的才学很受崇尚南朝儒学礼仪的北周君臣青睐。兄长颜之仪留仕长安城,颜之推则被西魏大将军李穆看中,令赴黄河边的弘农郡
(今河南三门峡)
,掌管其兄阳平公远的文书。然而一年之后,心思故土的颜之推便在黄河岸边私下准备船舶,趁黄河水暴涨之时带妻子坐船顺流而下,在狂风暴雨之中渡过黄河最为险要的砥柱之险,抵达北齐控制下的洛阳城,时人称其勇决,这一形象显然与《家训》中那位谆谆教诲的老者形成了巨大反差。
此时颜之推虽然才26岁,但两次被俘又历经三国,让他的人生阅历陡然增长,早已从不拘礼法的潇洒少年郎蜕变成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成士子。已经建立北齐的皇帝高洋对于颜之推的到来十分欢喜,将其视作南朝文脉北归,拜他做奉朝请
(给予闲散官员的优惠待遇,并非官名)
,引入内馆之中,侍从左右。次年
(557
)
十月,曾协助萧绎平定侯景之乱的功臣陈霸先,正式废梁敬帝萧方智自立,改国号为陈国,颜之推的故国大梁彻底灭亡,他也从流亡北土的寓居之人变成了前朝旧民,他所思念的江南终究换了天下。
在齐国的前十年里,颜之推从中枢到地方担任赵州功曹参军,又待诏文林馆,除司徒录事参军,在齐国宦海浮沉中度过了青年到壮年的关键时期。这一阶段,他经历了齐国的朝野变迁,看到了帝王家骨肉相残:齐文宣帝高洋驾崩后,儿子高殷被兄弟高演废黜并杀害,高演与高湛先后登上帝位,兄弟叔侄间的杀戮在北齐宫廷掀起了一场场腥风血雨。身处朝堂之上的颜之推深感兄弟反目的痛楚与遗憾,在《家训》中诫勉子孙兄弟和睦的必要:
“兄弟不睦,则于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群从疏薄,则僮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躇其面而蹈其心,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
同时,他也在北齐朝堂中领悟了家风教育与传统典籍教诲的不同之处,着重强调了对人性的探寻与教育实践。例如想要在家庭教育中“禁童子之暴道”
(纠正小孩的错误)
,来自良师益友的教诲训勉往往不如保姆与婢女等亲密之人的直接劝导,而要制止成年人争斗,“则尧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诲谕”,来自妻妾的枕边风往往可以直接影响重要人物的关键决断,作用甚至远远大于身边贤人的微言大义。同时颜之推也强调外在环境对家风教育的潜在影响:
“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
从北齐皇族之间为权力仇杀不断的血腥中,颜之推也探寻到家风教育中为父者的经验教训与应有心态。他在《教子篇》中直接点出“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这一烦扰古今家庭的核心问题。强调对待孩子要“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如果爱而不均偏宠于少数子嗣,足能给整个家族带来灾祸。
在北齐这个鲜卑人与北方汉人共同建立的政权,他重新发掘文化遗珠,审视北朝治下的社会现状,可以说,他对南北朝政治制度、社会民俗文化以及儒学佛道的特点有着当时最为全面的亲身感受。齐国有一位汉人士大夫曾对颜之推说:
“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
可以说是对当时北齐朝堂的真实写照,北齐高氏虽是汉人但鲜卑化程度极深,《北史》记载“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神武(高欢)每申令三军,常为鲜卑言”。在当时的朝堂上,汉人朝官往往通过学习胡语和胡乐来融入鲜卑人圈层,甚至让子嗣以此作为获取功名的第一要务。而颜之推则警示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