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熊就在我们身后,就在我们到达草地途经的那条路上。这是一头棕色、接近铁锈色的灰熊。
它脸上的眉毛和肩膀上隆起的肌肉都显示出其与众不同。我低声地说了一声:“灰熊。”这时我们都愣住了。熊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可能是还没看到。突然,它行动起来。我看到它有力的双臂抱着一根巨大的树桩。它摇晃树桩,皮毛下肌肉凸起。它毫不费力地撕碎了树桩,令人感到惊慌。我们蹲了下来。它离我们不到一百米远。我们在这里似乎没有退路。灰熊漫不经心地扮演着那股宇宙力量,在暴雨和急流间,迸发着像人一样大的木块。接着,它转头盯着我们。我们用一种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和它讲话。它的听觉使它能够在这个距离上分辨出人类的声音,读懂这声音中所传达的情绪。声音应当低沉,这是为了不被灰熊当作幼年哺乳动物,后者更容易被当作猎物。低沉,但没有攻击性,这样才不会被误认为是潜在的对手。
在生活中,人类有时还不如树桩能引起兴趣。
灰熊重新投入到它的事业中。只有它的耳朵会在我们说话时稍微转向我们,说明它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小心翼翼地撤回来时的道路,和灰熊保持最远的距离。暴风雨在我们身后落下,当我们从山坡上下来时,身体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使我们振奋,快乐但又有点沮丧。像是一种纯粹恐惧带来的刺激。
熊类,特别是灰熊,是大型哺乳动物中的特例。它属于那种能够自然而然又正正当当引起深层恐惧的动物。当灰熊饥饿或者护崽的时候,它就可能攻击人类,所以雌性灰熊在春天里最危险。或者在秋季,灰熊因陷于储能过冬的需求而十分贪吃的阶段,也可能会攻击人类。实际上,如果灰熊在夏秋季节没有储存足够的能量,那它就没法度过一个不吃不喝的冬天。脂肪是冬眠的关键。如果在临近冬天时灰熊的脂肪不足,那它的进食行为就会变得疯狂而食欲过剩,表现为时刻都在进食,一天可高达二十个小时。如果我们乐意注意凶猛的意义和节奏,会发现生物的凶猛也是有规律、有意义的。
在我从黄石公园回来的几个星期后,就在我曾经独自踱步过的小径上,一位拥有丰富徒步经验的急诊医生遭到一只老年灰熊的袭击,并命丧熊口。
杰迪戴厄·史密斯和休·格拉斯的记述中充斥着关于暴力相遇的轶事,这些相遇对人类来说通常是致命的。
不过恐惧是一种原始的情绪材料,需要在心理上将它仔细消化,才能使世界具有意义。
在一些文化里,人类的象征主义思想利用这些力量的不对等,把和熊的相遇,当作一种检验雄性勇气的机制。
这个思维模式在西方文化中无处不在,它是将此类相遇的动物行为学意义上的情绪编码或构建成一种仪式的方式。例如,在斯堪的纳维亚文化中,在和熊决斗时,身披皮革的战士要把作为决斗对象的熊激怒到直立,以便滑进它两臂之间,在躲过它的獠牙和利爪后,在其怀抱中刺中熊的心脏。这个仪式有时会配备一个奇怪的装备:决斗者上半身的小金属板上垂直地镶嵌着一把匕首。匕首尖向前,为了在和熊互相拥抱的时候,戳中熊的心脏。在一些传奇故事里,决斗双方抱成一团滚入峡谷,最后又在同一条河边几步之遥的地方各自包扎伤口。
把与熊相遇看作雄性勇气的证明的动机,极有可能在无意识间指引了我的脚步。在与熊第一次相遇接下来的一周里,我突然发现自己总是一个人在之前看到过熊的地方安静徒步,仿佛在主动寻找这古老的挑战。
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沿着路径直走到迷失湖上方的高原。我依稀看到一头熊在树间攀爬。我估计着它的速度和路径,努力和它保持最佳距离。它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比想象中的要近,但是它没有看到我。我张开双臂接近它,向它低声背诵《熊的尘烟》。当它听到我的声音后,开始用背在树干上蹭来蹭去。它缓缓直立起来,两个后脚掌着地,在离我大约三十米远的地方观察我。我们像照镜子一样盯着对方互相看了好几秒钟。它像是一个小孩子,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我已经觉察到自己有多愚蠢:在我的脑海中,用这次相遇作为勇气的证明是不成立的。
熊小跑着远去。
熊那乖巧的外形,如少年一般的好奇,可能是平息这次面对面冲突的部分原因。在我的脑海中,另一种想象代替了冲突想象:那是童话故事里友好的熊,外表笨拙,活力满满。它大块头的样子不再带来恐惧,反倒是带来引人发笑的笨拙。
熊朋友的形象是熊敌人的对立面。一种想象代替了另一种想象,而我们却不见动物本身。这样的替代是怎样发生的呢?
太阳升起,我从荆棘丛生之处绕行迷失湖,差点在异常茂密的灌木丛中迷路。在这杂乱的灌木丛中,我可能会碰到任何人,但实际上,这种潜在的可能是有限的。当我顺着一条沿湖曲径瞥见森林的出口时,远处一头巨大的成年黑熊出现在我视野中。它顺着那条小路向我走来,而这条小路刚好是我离开森林的必经之路。我带着失去方寸的灵长类动物所能表现出的最大威严向前走去。我们举起双爪,开启了一场复杂的外交仪式,我对此并不太了解,却表现得十分老练,好像我的生命系于此。这场外交仪式最终达成了互不进攻的共识。熊大喘着气换了一条路,现在这条路是我的了。最终,我来到了湖前的草地上。
这不是关于勇敢的考验。这是关于另一种东西,是另一种遭遇——但究竟是哪一种呢?
对于和熊的相遇,西方文明给出了两个选择,一种是直面敌人,另一种是像对朋友一样打招呼。这两种对我们与其他生命的关系的解释都有各自的概念偏差。
一方面,暴君神话规定我们为了赋予自然文明,需要征服自然;另一方面,一个没有敌意的自然,是阿卡迪亚动物行为学的梦想。
但野生动物不是我们的朋友,就像现在的幻想中,家养动物被视为纯动物性的典范;野生动物也不是我们为了达到文明化目的需要驯服的野兽。应该寻找另一条道路,另一个典范,来思考我们和野生动物的关系,思考它们和我们的相异性。
我把车停在从迷失湖通往石化树空地山谷的一条小径上。现在是上午八点,我还不知道路上还有另外三头熊。一头是大灰熊,更远处还有两头黑熊。这条有直面前两头熊风险的道路,是我回程的必经之路。要想离开迷失湖的山谷,就要使用一些手段。我和那头灰熊对话但不盯着它看来吸引其注意力;我和那头沉默的雌性大熊协商,用刀刃敲击木棍,感谢它优雅地让路;我略略威慑在道路尽头无所事事的小熊。我最终回到了福特汽车里,身体脱水,浑身湿透,高度紧张。
只有独属于男性的盲目才会把这些相遇解释为对勇气的考验,才会看空动物的内在,只把动物看作一面镜子。
男子气概的目光在其中搜寻,他们借助这面镜子衡量自己。
不,
野生动物不是光荣的竞争对手,也不是乖巧的毛绒玩具。和所有生命一样,它们极有力量又游手好闲,期待着一个好天气。
斯堪的纳维亚摔跤手用匕首进行勇敢考验的寓言,以一种多么奇特的方式来想象动物的遭遇:在小路上漫步、随时准备应付任何情况、保持警惕、随意埋头前行,但匕首却举在胸前。
匕首指向任何迎面而来的东西。
考验勇气应该有其他方式。例如,暴力攻击只是恐惧的面具。
去和其他生命相遇
,不再怀抱这种暴力攻击的面具,而是自我消解这张面具,给外交的智慧留下一席之地。
当恐惧让每个人都沉迷于自我,锁定在自己的观点上时,这些探险家的外交勇气让他们张开手掌,走向陌生人,腰间的武器闲置着,却时刻保持警惕,能够通过非凡的移情去中心化来化解危机。正是这种“去中心化”使我们能感知他人的道德观,并运用智慧的微妙力量,在随时都有可能演变为冲突的对抗中实现和平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