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华鑫工厂里的冶炼炉
这种火法炼铜技术遵循着古老的化学公式:石灰石加焦炭加铜矿,很像中国普通家庭在烹饪,“每样三分之一”。带领我参观厂区时,负责技术的副总黄东海很自信。不过,“火法冶炼,一般至少需要20%的品味,铜矿低于这个品味的,只能湿法冶炼。炼出来95%的粗铜,运到国内,卖给国内的冶炼厂,提炼出99.99的精铜。”他透露。
冶炼车间里的工人
这决定了火法炼铜技术在中国国内没有市场。首先,中国没有20%品味的铜矿石;其次,“环保通不过。”吴少鑫说。
但在2004年,中国被淘汰的技术在卢本巴希找到生机,因为省钱。“那时候,就是先进来,一看改革开放,资源那么丰富,就投个小工厂先试一下。投了400万美金。”至今,他仍觉得当时“比较冒险”,那时,非洲多个国家的军队仍在刚果金东部丛林里激战,卢本巴希也只有两家中国企业,国有企业万宝矿业和一家民营企业。
吴少鑫身上有着闽南人天然的冒险基因。他原籍福建晋江,18岁移居香港,与哥哥吴少康批发电器给远在南非的贸易商。
香港回归前,吴氏兄弟将事业转到南非约翰内斯堡(Johannesburg)。现在,吴少康依然在那做贸易,还担任着南非警民合作中心主任。而吴少鑫则北上赞比亚,进入刚果金。“不是国内对矿啥的也需要嘛,就说你们在非洲熟,帮我们找一些资源,是这样来的刚果。”
冶炼厂于2005年10月投产,2005的铜价已经到3000多,2006年铜价涨到5000多,很快他就收回投资。“不是我们冶炼成功,而是碰到机遇。”
“摸着石头过河”的策略,在刚果金“改革开放”时期同样奏效。“那我们就有了一个平台嘛。进入刚果,了解刚果。”
吴少鑫相信,自己青年期在香港的生活经历在卢本巴希回报了他。
“我在香港长大,对这种欧洲殖民地,这些法律,我们处的比较早。(所以)我们在海外做生意比较适应。”在这里,“整个制度、管理,乃至整个国家,都不是很健全。他们这些人想要腐败,要从这里得到钱。”
而另一方面,他也不否认,“他再这么烂,(毕竟)还是一个国家,还是有这些执行部门的。没有,这些国家都废了。”
这种貌似自我冲突的观点,正体现了他独特的平衡技巧——“两种经营方法,一种是用很正规的方式;一种就是用势力、用关系的方式。两种同时做。哪里有国家不收税的?所以你到哪里都得正规,再加上关系。”
吴少鑫不是没付过学费。“我刚来的时候,也是到处找法院院长啥的,敲人家门,请人家吃饭。”
卢本巴希官员对中国人的社交方式很不适应。“他们说,他妈的,跟你吃饭,你又不会讲话,叫翻译,然后我们干杯吴吴吴干杯。”吴少鑫讲起这些往事,止不住大笑。“他们还说,你醉我也醉,两个人傻乎乎
坐在那里,不知道在干啥。你给我钱就行了。”
“我做习惯了,觉得比中国还简单。讲清楚,他要多少钱,你也正正规规,拿了给他就行。”他忍不住抱怨,“我们中国,吃完饭,还要卡拉ok,喝醉酒还带女人给你。”
在卢本巴希,吴少鑫每年给的“小费”达100万。他解释,“这个100万,不仅只有小费,还包括罚款。”
在刚果金,罚款弹性巨大。
华盛顿的非洲问题专家理查德?吉特曼(Richard Gittleman)曾在卢本巴希在一家美国矿业公司工作。有一年,税务局上门,告知要补交2000万美金税款。他花了一年时间处理,最后,“一分钱没交。”
中国企业同样如此,“包括所有中国企业,我赚1000万,报告1000万,他还是要罚我。那我干脆报600万,那400万,百分之三十的税,这120万就留给你好啦。”
对于这种独特的腐败文化,吴少鑫感慨,“(只有)你懂得这个,你才会在这里做得好。”然而,“像我们中国国营(企业)进到刚果,刚开始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事情。”
“今年赚了一百万,他就派人来查,审计完,说你不是赚了100万,而是赚了130万,你该交30%所得税,还有罚款。 一共六十万,十万进中央银行。剩下的你给我五十万?”
“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吴少鑫问,“就是去协调。我私营就能,国营的他咋协调?”
他又举了个例子。“一家国有企业,上次给他总经理在聊天,聊他为什么做得这么不好?总经理在这里,超过500块的小费,要报北京。”
“500块来这里有啥用?你送个官员500块,他肯定不要。他要600块。”官员告诉他,不等北京批完,我咋给你?但是,北京又不知道这里在干啥事。“你明白吗?(这样的情况)你国营的行不行?我私营的就行。”
很显然,中国国企在这里遇到了制度性障碍。
2012年3月20日,中国国有企业与华鑫公司签署“股东协议”,合资成立中色华鑫马本德矿业有限责任公司。
此前,中国有色三度进入卢本巴希,均告失败。
“中色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合作?为什么来了,还要和我合作啊?”吴少鑫自问。
“中色也可以没有我啊,没有我,他真的一样都还没出来。”他又自答,“ 因为(工厂)都他在管嘛,外围我们协调,该付多少钱你去付。就说中色过来投资这几年,有谁去找他们麻烦?但钱肯定是要付的。”
我告别吴少鑫时,他说晚上有一个饭局,云南铜业的人过来考察。
挑碎石的卢本巴希妇女
中国企业在卢本巴希不断地买进矿山,这很像刚度过计划经济物质匮乏期的人,初次来到琳瑯满目的超市,管理购买欲变成了自我施虐。
2011年7月,甘肃省地方国企金川集团击退巴西矿业巨头淡水河谷公司,获得卢本巴希的多处铜矿和钴矿,交易额11亿美元;2011年8月,国有企业中国五矿通过收购一家澳大利亚公司,以81.8亿人民币获得卢本巴希一个铜矿。
中国的民营企业不甘落后。2015年5月,紫金矿业收购卡莫阿(Kamoa)铜矿项目49.5%的股份,成本为4.12亿美元。
这些隔段时间就冒出的天文数字,似乎支持了长期以来西方评论家对中国在非洲投资的批评:中国只顾攫取非洲的自然资源,对当地社会发展没有表现出责任。更尖锐的批评者则认为中国在非洲实施“新殖民主义”。
2013年3月,尼日利亚央行行长拉米多?萨努西(Lamido Sanusi)在《金融时报》中谈到,中国“是非洲去工业化和欠发达的主要贡献者”。
无论在赞比亚、刚果金,还是乌干达,所有和我聊过的中国人,上至国有企业的高管,下至普通员工,无一不认为,这些观点是站不住脚的,或者说,都是戴着有色眼睛在审视中国企业。
“我们现在是在嚼别人吃剩的渣。”2013年11月,在赞比亚中国经济贸易合作区,中国有色一位高管说。他还举例,赞比亚最大的外国投资者来自加拿大——国际矿业巨头第一量子公司(First Quantum Minerals)。连印度公司也走在中国人前面,该国最大的私有矿业集团韦丹塔资源公司(Vedanta Resources)拥有赞比亚储量最大的孔科拉铜矿(Konkola Copper Mines)。
“他们是宗主国,对这里的资源状况,一百年前就搞得一清二楚。我们改革开放才三十多年,来这里也只有十几年时间,这么晚进来,哪还有什么好矿留给我们?”他反问。
2009年10月,通过竞标,中国有色公司获得已停产的赞比亚卢安夏铜矿。
2013年12月,李云生热情地带着我走访了矿区,他是卢安夏铜矿的党委书记。在他的办公室,我看到英国女王肖像画仍挂在墙壁上。这座矿山最初所有者为英国人,从上世纪初便开始生产,后来转给荷兰人,铜价低迷时,他们认为不值得开采,便一度废弃,中国有色这才有机会接手,重新提炼被英国人和荷兰人利用过的尾矿渣。
刚果金也差不多。来自美国、澳大利亚和加拿大、比利时的的矿业巨头,他们掌握的资源储量远胜中国企业。
不过,论争议性,似乎没有谁能胜过华刚矿业(Sicomines Sarl)。这家公司由中国国有企业中国铁建和中国电建投资65亿美元,与刚果金国有矿业公司合资成立,开发加丹加省科卢韦齐(Kolwezi)的铜钴矿。这是迄今中国企业在非洲最大的一笔投资。
根据交易,中国财团会获得1千万吨铜和六十万吨钴。作为回报,他们将为刚果金建设许多基础设施,其中包括几千公里的铁路和公路。还计划帮助其修建两所新的大学、176个保健中心和医院,以及两个水电大坝。
2008年5月27日下午,这个项目还在等待中国国务院国资委规划局审批时,在北京三里河的总部大楼里,我和范集湘交谈了四十五分钟。那时,他担任着中国电建的总经理。
我对一家建筑企业为什么要涉足矿业市场很感兴趣,毕竟,这并非他们的主业,也没有人才储备,而且,刚果金国内外的反对者众多。在当时,这笔交易看起来非常激进、草率,前景也很暗淡,似乎只是准备着为中国国有企业“走出去”再增添一个失败案例而已。
范集湘很有耐心,他给出了答案,“多元化是建筑公司的必然选择。”他说,“从国外承销商、建筑商的发展经验来看,建筑业务占公司的比例一般会降至40%-60%以下。”
华刚矿业如期获得中国国资委的背书。但我猜测,中国国企舍得砸钱的动力之一,也来自刚果金新总统卡比拉的鼎力支持。
和中国官员擅长打造的“形象工程”很类似,彼时,卡比拉也宣布了“五大工程”,分别是基础设施、就业、住房、水电、改善医疗保健和教育。全球见证认为,卡比拉将这些要素看作是再一次总统选举时接受评判的试金石。
但是,考虑到刚果金的财政状况,总统的政绩工程只能靠中国人实现。
由于担心耗尽刚果金的财政收入,项目首先就遭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投诉。
作为重债穷国,刚果金高度依赖国际援助。他们不得不听从这这两家机构的建议。随后,交易削减至65亿美元,而在2009年,刚果金的国家预算只有50亿美元。
但在当时,这依然是中国在非洲的最大的“资源换基建”交易。这种模式,被中国人在非洲广泛采用,也常常因为透明性不足受质疑、指责。但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黛博拉?布罗蒂加姆(Deborah Brautigam)教授在《龙的礼物》一书中提到,日本、韩国和台湾才是这一模式的开创者,只不过在国有银行的支持下,中国人走得更远。
譬如“全球见证”这样的国际组织,对类似项目的批评最为激烈,同时也指向透明程度问题。他们的报告认为,“有关这笔交易的基本财务方面,公开的信息很少。矿物销售价格的信息也无从得知。要建什么基础设施,成本是多少,这些信息都没被披露。所承诺的19%的‘内部回报率’的计算方法也不清楚。”
2016年5月,在华盛顿一家智库组织的刚果金局势研讨会上,理查德?吉特曼也批评这项交易,“没有任何透明性,比如说税收,比如说刚果金人民到底会从这个项目中获益多少。没有任何信息。”
“全球见证”还指出,“此笔交易本身的谈判受到了一位总统顾问的重大影响。这名顾问既未经选举,也没有官方职位。预算部、财政部和经济部在谈判中的参与也很少。”该机构引用匿名信源称,中国公司支付的3.5亿入门费,部分被用于行贿。
而信息不透明也也意味着,一些利益关联者恐惧公开某些信息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
现在,中国人正裹挟到一场决定刚果金未来的政治急流中——卡比拉的第二个任期将在2016年11月结束,根据刚果金现行宪法,他没有资格连任。但是,“卡比拉正在玩弄政治手段,试图推迟11月的总统大选。”2016年5月15日,皮埃尔(Pierre Englebert)教授在美国华盛顿的一场关于刚果金局势的研讨会表示。他在位于加州洛杉矶附近的波纳莫学院研究非洲政治,在刚果金生活多年。
2015年1月,在我抵达刚果金的前夕,卡比拉内阁公布,为核实选民数量,将在2016年大选前进行全国人口普查。在刚果金,由于财力不足,行政系统效率低下,人口普查可能要耗时数年。他对选举的操弄,让刚果人对他恶劣政绩愈发不满。
“十年间,卡比拉让一个民主选举出来的政府,变成了一个日渐独裁的专制政权。”皮埃尔说,“往坏里说,他就是依靠流血手段操纵政治系统。”他对不断走下坡路的刚果金非常悲观,“没有人还能对那里抱任何乐观。”
中国人对动荡的局势焦虑不已。2015年2月25日,我在金沙萨上海酒楼参加金沙萨侨领的饭局。主人是刚果金江浙商会,宾客则是福建商会的两位侨领。
福建商会,左边是刚果金总统卡比拉的头像,右边是毛泽东
2014年6至9月,华人商户频繁地遭到持枪,由荣誉会长徐健牵头,成立华人安全保障互助会。他们装备两辆警车、向金沙萨警察局雇佣十几名警察,每夜在华人密集区巡逻。
在宴席上,江浙商会试图说服福建商会,将福建人商店也纳入巡逻范围,这样可以扩大安保费的征收对象。但宴会不欢而散,福建商会不同意,他们也成立了自己的巡逻队。
这些举措,被陈燕彬称为“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利用他们的力量保护我们的侨民。”还有,“增强侨民的自保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