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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伊,《侧面》,2012年,图片致谢蜂巢当代艺术中心
由纷繁物像构成的世界向来不易看清,李维伊却异常善于捕获日常之中基础而隐蔽的破绽,她顺着疑点向深处挖掘,直到开凿出可供她自由活动的洞穴。迪士尼动画里的米奇老鼠大家都认识,却不见得注意到米奇的两只永远面朝观众的耳朵对于三维世界的物理法则有何不妥,二维动画世界长久以来实施的卡通化手段因人们太过熟悉而被轻易忽略。李维伊基于此创作的《侧面》(2012)十分严谨地矫正了这一“谬误”并提供了绝对“正确”的范本。这个存在于二维动画与漫画书的形象被进行了三维化的构建,复又回归平面的身体,被打造为了一面拥有完美侧面的米奇的镜子。镜中人能够同时看到三维世界的自己,以及从三维世界延伸出的“正确”的米奇,然而此时“真”的米奇却消失了。有趣的是,李维伊在多年后创作了《真》(2021),那是一副可以佩戴的米奇耳朵头箍,来自动画世界永远面朝一侧的耳朵在现实世界被原封不动地还原,提供了一个既真实又错误的矛盾选项。
李维伊通过一组逆向构成的作品以她一贯轻巧的姿态揭示了不同维度的世界之间有着无法兼容的壁垒,在这无法真正消弭的差异里,真实与虚构,正确与谬误变成了相对概念。而这也恰恰提供了进入李维伊创作语境的基本信条。
(左)李维伊,《观世音》,2019年;(右)李维伊,《文殊师利》,2019年
图片致谢蜂巢当代艺术中心
创作无法脱离媒介讨论,而对作为视觉工作者的李维伊来说,她的创作日常被各色拍摄与制图工具紧密围绕。
透过这些工具,我们不仅得见李维伊看待世界的方式,更加获悉她与工具在合作中建立的博弈关系,而这两者往往相互纠缠、互为因果。
与李维伊同期实践与操控着的更加依赖繁复后期处理的技术手段相比,传统相机的拍摄此时成为了最原始的方式直接扮演了所见即所得的肉眼的替身。《观世音》(2019)与《文殊师利》(2019)拍摄于李维伊在伦敦上学期间住处所在的街区。两侧的铁艺栅栏广泛遍布于城市各处,因太过寻常而难以被留意,唯独李维伊却没有错过与它们相认。经由她的提示,我们旋即“认”出了在伦敦街头骑乘狮子的文殊,和结跏趺坐于莲台的观音。就在去年,李维伊拍摄了一组六件她从二手电商那里淘来的女孩形象的刀具。折叠的刀叉错落地从女孩侧面伸出,形同体量可观的武器,在面朝同一方向一字排开后宛如一支军队。李维伊随即将照片里的女孩放大到与她自身等高,将它们命名为《我的队伍》(2023)。
李维伊的这两处指认与命名并非全然是杜尚式的,不仅在于它们并不具备冒犯与挑战的姿态,更在于这个过程无关赋权。李维伊指此为彼,在篡改拍摄对象语义的时刻,也在同时篡改着拍摄的功能。此时,镜头在李维伊手中记录下的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流变成为其他事物的隐秘过程。
(左)李维伊,《人类史上第一任父母》,2021年,图片致谢谢画廊;(右)佚名,《伏羲女娲图》,唐代,图片来自网络
不仅如此,李维伊甚至借工具之手让历史变形。伏羲和女娲作为中国神话中人类的始祖并非史实,却是根深蒂固的民族历史观的共识。两者人首相对,蛇尾交缠的形象通过历代流传下的《伏羲女娲图》得到反复印证。
来自传统的图示在李维伊被当代图像技术培植的视角下显示出一条可被重构的“歧路”。如果说世界是一层又一层模仿的嵌套,那么在模仿过程中时过境迁的误解所引发的或许就是歧义的创造力。
《人类史上第一任父母》(2021)展现了这样一幅令人会心一笑的幽默图景:李维伊的父母各自手持一台自拍角度的手机用以对应伏羲与女娲手中的规与矩,他们并没有凭空生出蛇身,但他们身体的图像被切实地拉长、扭曲、交叠在一处,完美地对《伏羲女娲图》进行了以她个人历史为核心的重新排演。然而容易被忽略的是,李维伊在此处进行的模仿是双重的。
在单纯的图像层面之外,她同时对起源于19世纪的栅缝扫描摄影实施了技术模仿,通过用手机拍摄动态视频而后经由软件逐行分析形成静态画面的当代技术方式代替实际的栅缝扫描摄影机实现了相同的视觉效果。于是,双重性的历史被裹挟至一处,技术与艺术,形式与内容共同组成了无法剥离、相互缠绕的螺旋结构。
李维伊,《绿刃》,2021年,图片致谢The closer gallery小的首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