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杭州,粉红色公交车。
在公交车放映《九里达》。
在公交车里看电影的人。
4月16日下午2点30分,杭州
在杭州万象城内的库布里克书店,我们做了第二场放映。书店旁边是一家百老汇电影院,近期热映的电影是《速度与激情8》,制作成本约2.5亿美元。乌青说,他挺喜欢看这类商业大片。2012年夏天,他痴迷于蝙蝠侠,从淘宝花费四百多元购置了一套带有披风的蝙蝠侠衣服,包含一副遮住上半边脸的黑色面罩。他扮成蝙蝠侠,凌晨时分走在街上,希望碰到个抢劫犯或者流氓,结果一无所获。他有些怪癖好,这些癖好被他写进小说,构成了主人公古怪性格的一部分。例如,他在中学时和另一个男同学成立了“金属眼镜侦探社”,所做的事情就是跟踪班里的女同学。他弄清了所有女同学的家庭住址,回家的路上会干些什么,记了一本厚本子。这个癖好一直保留到他上大学。
场地是一位叫恶鸟的人联系的,今天下午他和他的妻子也来了。他是“联邦走马”计划的负责人,印刷了约六十种诗集和小说集。苏联有一个形式主义创新团体,音译过来叫“走马”,在斯大林时期受到政治压制,转为地下。联邦走马的意思是类似这样的机构和小团体联合起来。他们的书籍装帧和书名,带有邪典电影的风格,张显了一种怪异而且极具西方色彩的文学审美趣味。
2012年,乌青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逃跑家》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副标题是“一生中总该会有一次没心没肺的逃跑”,其包装路数和市面上的畅销小说没什么不同,仅仅指向对庸俗生活的逃离,类似“说走就走的旅行”。2015年,联邦走马重新印刷了这本小说,书名改为《万有坏力》,副标题是一行英文,可译为“邪恶/坏的力量永远与你同在”,封面全黑色,如同它的名字暗示了此书的毁灭倾向。但有一些作者并不十分赞同他的做法,认为他的包装实际上遮蔽了作者本身真正希望表达的。恶鸟严格把控了对书稿的绝对控制权。他拒绝一切来稿,只向自己认为具备新鲜血液的写作者约稿,作者无权干涉书籍的名称、设计和版式。不过我第一眼瞧见他时,倒有些意外。他穿着普通,戴一副角质边框眼镜,左手佩戴腕表,和我打招呼的方式是轻轻握了握我的手。谈到联邦走马,他对自己的审美非常自信。他是乌青少数的拥趸之一,印刷了大量乌青的诗集。他称乌青是个“悬崖式”的诗人,不需要日常经验的缓慢积累,一开始写诗便直抵诗意。
库布里克书店起源于香港,是为了配合百老汇电影中心而设的一个艺术、文化交流场所。我以为《九里达》在这里或许会受到一些热衷艺术电影的人的欢迎。乌青向我提到了影响他此次创作的一些作品,其中包括《唯神能恕》,《遁入虚无》(这两部均入围过戛纳电影节),以及安迪沃霍尔的片长八小时的《帝国大厦》。
实际情况比我料想的要糟糕。专程来看电影的不到十人,多数在玩手机。更多的人在休闲区喝咖啡,偶尔抬头扫一眼屏幕,对他们来说,它和贴在墙上的电影海报无异。这次放映更像一次午后聚会。它播放的环境过于明亮和吵闹,令人无法专注。以我自己为例,我只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就出去逛商场了。等我拎了一只购物袋回来,约有两三个人在盯着屏幕。
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我坐在他们后一排的位置,说,我是个记者,我想了解喜欢乌青电影的是些什么人?
“我是做房地产销售的。”男孩说。“我是做IT互联网的。”女孩说。
“你们怎么知道有这场放映的?”
“我们从2003年就开始关注乌青了。我们都是乌青的微信朋友。”
“你们喜欢乌青什么呢?”
“从他的东西可以看到自己的生活,有种夏天睡完午觉昏昏沉沉有点无聊不知道干什么的状态。很琐碎很真实,就这种感觉。”女孩说。
“你觉得呢?”我问男孩。
“你在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个作家像乌青那样写出那么无聊的东西来,这个世界找不到啊,那就喜欢了。我觉得能把无聊表达出来就挺了不起的,他表达了一个人70%的生活状态,然后又很诗意,就好啦。”男孩说。
“你能理解他吗?”
“我能,我关注他十多年了。”
我不厌其烦地列出这段对话,意在说明欣赏这部电影的观众首先是乌青诗歌的爱好者,或者这么说,他们接受了乌青作为一名诗人存在。他们能够坐上三个小时而不挪动屁股,既可能是被影像的某些画面打动——千真万确,这部电影没有讲述任何故事,你只能看见一个穿着汗涔涔T恤衫的男子走来走去,也可能是基于对导演的信任。他们希望从乌青的电影中获得和从他的诗中所获得的同样的东西。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深层的情感联系——乌青安慰了他们。
乌青和恶鸟在杭州的库布里克。
杭州,库布里克的观影人。
4月17日下午3点10分,楚门
我们在温岭火车站下车,而后搭乘一辆面包车前往他的家乡楚门。这趟行程不在计划内。昨天下午,乌青的父亲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他寄养在老家的儿子发烧了,希望他抽空回家看望儿子。
我和他起了一次争执。乌青希望我留在杭州,等他从老家回来。我表示抗议,同时意识到他和他父亲之间微妙的关系。2015年,他接受《Ellemen》杂志的采访,主题是“故乡”。他说,他的父亲经常用鱼竿打他,有一次甚至把鱼竿打断了。那篇采访充满了对父亲和家乡的憎恶,他说:“说得邪恶一点,如果我父亲去世了,我可能挺愿意回家待着。”文章采用第一人称口述,标题是“乌青:我视死如归乡”。杂志出刊后,父亲看到了这篇文章,父子关系再度陷入低谷。母亲告诉他,父亲忧伤了很久,心脏病都快犯了。前年,他结婚,有了孩子。老人抱上孙子,算作儿子给予的安慰。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乌青害怕我的出现,会使他父亲想起这件事。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我们一起回楚门,但不去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