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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在我们的工作中,如今更多的时间用来应对的,却是另外一些投诉和网络避雷。
它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首当其冲的便是质疑画风(在童书出版物中,插画的占比较文字更大),比如质疑画风阴间、人物长相奇怪、外国形象多(即便是引进书,读者仍不接受)、画风夸张变形(梵高、毕加索重生都救不了)……当我们试图跟读者解释色彩与情绪的明暗对比、画风与流派的丰富多彩、世界的多元化时,读者只有一个想法——“总有刁民想害朕的孩子”。
《重版出来》剧照
我们曾出版过一套儿童绘本,故事以孩子的第一视角展开,因此作者采用了模仿孩子涂鸦的笔触来刻画故事中的人物。人物的脸型和五官并不标准,配色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红花绿叶黄色太阳,而是根据故事中孩子的想象来创作。然而这套书却不断遭到投诉,“妈妈为什么那么丑?”“孩子为什么画成豆豆眼(引进书,无丑化国人形象)?”“配色怪里怪气,想说明什么?”……
当我们试图用画风的多元化存在,绘本里的儿童思维,作者研究的儿童心理领域与本书获得的荣誉来解释这一切时,读者不屑一顾,还会送还一句“有名气又怎么样?”“专门避雷这些所谓的专家!”
如果说,画风与审美相关,本来就偏个人且主观,另一类投诉则更让人抓耳挠腮。总结一下,就是画什么都像性暗示,看什么都像违禁品。比如我们接到过投诉,要求把小男孩的短裤换成长裤,把女士的大腿p掉,把男士有门禁的裤子换成看不出裆部的裤子。总之,无论画面是否合理,只要跟特殊部位相关的部分被指出来了,就是不合理。美术编辑一边p图一边苦笑:书里的人穿得比我80岁的老奶都保守。
跟性暗示相似的投诉还有与违禁品相关,我们就无数次接到过投诉,称绘本里长有骨朵的植物,是不是罂粟。无论编辑如何解释,这是“正经花”,这是花骨朵,这是果核,甚至给出专业人士的意见,读者还是认为,你画得这么模棱两可,就是别有用心。但不写实,本就是绘本的画风特点,也符合儿童的认知心理。
况且,花本无罪,有罪的是利用了花的人。
第三类投诉则是三观问题了。在童书中,因为情节需要,可能出现撒谎、说脏话、偷懒、捉弄其他人的情节。有些童书则是将孩子们容易犯的错误创作成故事,再告诉孩子正确的道理。但投诉者的逻辑却是,这些情节压根不应该出现,只要出现就是原罪。我们曾有一套书被吐槽,认为在和平年代,为什么要出版跟战争有关的书。
《校对女孩河野悦子》剧照
在网上曾看到一个同行吐槽,有读者投诉《海的女儿》故事内核“太悲伤”“不积极”。这几年,对传统童话故事的价值观内核有了新的解读,这是好现象。但如果新的解读最终走向是,儿童文学必须“纯善至美”,让孩子仿佛生活在真空的安全区,这样的创作恐怕只会沦为浅薄的道德说教工具。
事实上,这几年,我的确亲眼见到,童书正在从曾经的百花齐放,走到如今的样子:画风变得整齐划一、人畜无害;价值观积极但单一,非黑即白。亮闪闪的卡姿兰大眼睛是新时代国产儿童的标准长相,不露胳膊不露腿、男孩不跟女孩同桌是现代学生的标准姿势。
读者审查带来的童书单一只是市场变化的显影之一,更大的变化还在市场本身。
要说近三年流行什么样的童书?只需打开某短视频APP看看它的推荐。我们戏谑其为“儿童成功学漫画”,它们的特点是,均以漫画的形式来呈现,一类是全面涵盖了各种学科的功能性图书,“三分钟学会XXX”“五分钟搞定XXX”(此处仅为举例,无特指)。这一类书,反映或者说利用的是当下社会家长的普遍升学焦虑。
如今的童书市场,一本单单只讲唐代小故事的绘本,绝没有一本“五分钟漫画唐代”来得卖点突出、知识点丰富、考点密集。
另一类则多以儿童心理、成长问题为主旨,以问答或简单漫画形式解答儿童成长问题,例如霸凌、抑郁症、厌学、处理社交关系等等。这类童书的问题意识很值得肯定,也不乏做得好的书,但做得差更多,其粗制滥造的程度,很像现在流行的某些短视频和短剧,简单、直接、速成、不用动脑,提炼出来的就是可背诵、可解决问题的干巴巴的词条。不再需要文学铺陈、逻辑设计与艺术加工,量大字多,价格便宜,是它们区别于传统经典读物的最大特点。
与儿童成长有关的,还有一类漫画是代入了成人的视角,教孩子如何在这个充满复杂人情世故的世界里厮杀,拼出一条血路,走上人生巅峰。这一类童书的宣传短视频也充满了成人气息,鼓吹为人处世、狼性文化、江湖学、厚黑学,又跟纯善至美型家长的选择相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可否认,销量很好,我个人很持怀疑态度,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