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奥马尔·里伊加达注意到,空气似乎越来越浓厚,温度也越来越高。之前,避难所旁通道里的空气是流动的,可现在好像静止了,他觉得呼吸很困难。……富兰克林听到奥马尔的问题,回答说,是的,空气变浓重了,不像以前那样快地流通了。或许,某个隐藏、流通的通道又被堵住了,最近他们一直能听到岩石坠落的声响。奥马尔从避难所的一个氧气罐里深吸了几口气,可好像也不管用。这里一共有两个氧气罐,六十三岁、少了两根手指的老矿工马里奥·戈麦斯一直在吸氧,因为他患有矽肺病。一生都在这样的地下通道里劳作,他的肺受损害严重,非常虚弱。如今,一天只能摄取不到一百卡路里的热量,他的病情更是加重了。
钻探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周二,8月10日。中午,祈祷结束后,大家意识到今天是“矿工日”,国家法定节日。矿工日又叫圣劳伦斯日,根据千年的天主教传统,圣劳伦斯正是庇佑矿工们的圣人。在智利,这一天矿主们会邀请工人及其家属来参加盛大宴席以表敬意。今天,没有宴席,但他们确实表达了对自己和对行业的敬意,并由衷感到作为矿工的自豪感。智利就建立在这群人的劳动之上,他们冒着丧失生命的危险,深入地下恶劣的环境,他们的工作跟智利这一国家的身份认同息息相关:巴勃罗·聂鲁达曾写过歌颂北部矿工的诗篇;学生们都是读着巴尔多梅罗·立略(Baldomero Lillo)的《大地之下》(Sub Terra)长大,这是一部二十世纪早期有关采矿工作的诗集。圣何塞的矿工们,在矿工日深处矿山之中,饥肠辘辘,此刻的苦难似乎也拥有了自豪而光荣的成分。大家都停止了谈话,一起唱起了国歌。
三十三名饥饿的大男人齐声高歌,这让维克多·塞戈维亚深受感动。“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被困地下的处境。”他在日志中写道。但是,这种恢复自由平凡之身的感觉转瞬即逝。时间慢慢过去,钻探的声音时强时弱,根本无法判断声音来自哪里,它似乎消失在岩石之中了。去哪儿了呢?还是朝我们来的吗?马里奥·戈麦斯和好几个工人拿木头或其他物体贴在墙壁上,想确认钻探声音来的方向。钻机可能通不过来了,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维克多又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
钻探声越来越小,大家也停止了交谈,维克多和避难所附近的其他人都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咕噜声。不是从墙里传来的,也不是远处的落石声,这声音就在避难所里,非常响亮,维克多也在日志中写了下来。其实,维克多不知道,这声音有个学名,叫“腹鸣”,是胃肠部的平滑肌收缩向下推压所发出的噪音。几个小时前,他们吃的少得可怜的食物开始消化,发出咕噜咕噜声,在空荡荡的胃里,在胃液和吞咽气体的翻搅下,这声音显得越发的大。每次胃部的饥饿收缩都被放大,传出来的咕噜声只会让他们更加渴望食物。避难所的一张桌子上,有几个人正用纸板做的简易棋盘下棋。后来,路易斯·乌尔苏亚担心他们会上瘾,再掐起架来。于是,他从卡车上拿出了交通事故警示三角牌,拆下边框,截成一段段的,给他们做了多米诺骨牌。斜坡道往上,海拔一百零五米,机修工和路易斯晚上休息的地方,胡安·伊利亚内斯正在努力调动大伙儿的情绪。他正在讲故事。他声音低沉,像男中音;吐字清晰、自信有力,像电视播音员;他口才好、受教育多,也游历了很多地方,知道很多趣闻轶事。
在他们非自愿“斋戒”的第六、七、八天里,伊利亚内斯基本都在聊吃的。“你们见过烤全羊么?在火上噼啪作响的烤全羊?”他问身边的人。大家坐在临时纸板床或帆布垫上,在乌尔苏亚皮卡车旁的斜坡道里。有几个人说,他们见过噼啪作响的烤羊。“噢,那你们见过六只羊同时烤的场面么?”在大家无食可吃时,谈论食物简直就是折磨,可是并没人制止伊利亚内斯。接下来,他就愉快地讲起了自己是如何参加这么一场盛宴的。
……伊利亚内斯讲得特别详细生动,肯定是真事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大家好像在收听收音机上的老故事。……
自上次的顿悟后,奥马尔·里伊加达觉得,为了工友们他也得坚强起来。所以此后,他一直竭力保持乐观的情绪。上帝与我们同在,他反复说。但是,日日难耐的饥饿,听到钻机后的情绪起伏,都已让五十六岁的他精疲力竭。如今,他能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的痛楚,年龄如阴影一般盘旋在脑海。起初,他觉得有人在挤压他的胸部;后来,手臂又灼烧般疼痛,最后连动都动不了。他觉得自己犯心脏病了,并开始想象自己的死去,其他三十二人不得不忍受高温下他那快速腐烂的尸体。他躺在避难所外的地面上,死亡的恐惧不断加深,周围浓厚的空气似乎变成了无形的大手,掐得他快要窒息。突然,他觉得空气流动了,凉快了些。有新鲜气流吹来。他坐起身,拿出打火机,看到火苗左摇右晃,朝上摇曳着。气流是从更深处的地下传来的。或许,外面的人正在向里面注入空气。又或许,其中一台钻机通到下面的隧道里了。奥马尔跟其他人宣布了这一发现。一会儿,就有几个人跟他一起朝下面走去,看能否找到气流的来源。想到可能会找到钻机钻头,跟外界取得联系,这一行人一鼓作气往下走了好几个弯道,到了海拔八十米,然后是海拔七十米,火焰依旧摇曳向上。最终,他们到达了海拔六十米通道的最南端。这里,打火机火苗猛地蹿高,摇晃了几下,就熄灭了:没有足够的氧气。到六十米北端,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们继续往下到了海拔四十米处,火焰前后晃动着,又扶摇直上烧了起来——空气流通了,是新鲜空气,但不一会儿又熄灭了。他们检查了很多废弃已久的黑暗山洞,却一直没找到气流进入口。但是,就在这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中,奥马尔感到了异样的变化:胸口的紧闷消失了。多亏那缕轻风啊。“我又能顺畅地呼吸了。后来,往避难所走的过程中,那风也一直跟随着我。”
避难所附近,他遇到了牧师安立奎,跟他讲述了自己的发现,还有风是如何从下而上不断吹来的。
“从哪里来的呢?”安立奎问道,“山洞都被堵住了,还没有钻机打通下来。”
“是第三十四个矿工啊,我的朋友,”里伊加达如是说,“他并未抛弃我们。”这第三十四人是辛勤劳作的三十三人的灵魂,是庇佑他们的上帝的恩慈。
每天傍晚六点钟,凉爽的气流如约而至。“这小风到来后,我们都平静了许多。”奥马尔想,如果他能出去,他要对全世界宣告这件事情。“不能就此遗忘。”他多年的矿下工作经验也无法解释此现象,唯有一解,那就是,上帝为他们吹进了生命的微风。即使他没能见证奇迹,成了塌方的遇难者,那也没关系,因为他深信,在那摇曳的火苗中,他再一次见到了神迹:上帝的呼吸让他存活,给他注入了生命之气。他轻松了下来,呼吸更顺畅,感觉也更舒服了些。
钻探声隆隆地持续着,有时会停下来,一停就是好几个小时。只剩残酷的寂静,只有他们的呼吸或咳嗽声。钻机又停了,自诩为运动家的埃迪森·佩纳想:这简直要疯了。他旁边的人说:“上面那群家伙在干什么啊?”埃迪森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是一个敏感善言的家伙,在“绞刑架”降临斜坡道困住他们之前,就早早适应了人类生存的愚蠢循环。之前他曾抑郁到要自杀,而每次下井深入大山深处,他都会感到生命的终结。“矿里,死亡无处不在。我很清楚这点。其他人也了然于心。你若跟外面的人讲这些,没人会信。他们觉得,你是在讲科幻故事吧。”对埃迪森而言,平常日的每次下矿都是与存在主义真理的碰面,而这一真理,多数人只有在生命终结前才会领悟,那就是:我们终将一死。死亡一直在等待我们。或许,此时就是大限,未知的等待终于要结束了。这就是他的感受,尤其是当钻机声停止,山洞内的寂静持续了两小时、三小时之久时。现在,钻机都停了。他们已经放弃了。四小时。五小时。三十四岁,头脑更清楚、更警觉的他意识到,人类确实渺小脆弱。人总是在这生死的循环之中,从阳光、鲜活的生命到永久失聪、黑暗的死亡之旅。只是,他的行程才刚过半。“我感到一种空虚。身体上的空洞。”他后来说。寂静时,有工人会鸣笛,希望外面的人能听到。可听到这些噪音,埃迪森就会想:这些家伙多单纯,多幼稚啊。我们在地下七百米深!没人能听到!没人!或许,埃迪森比其他人更强烈地感受到了命运的降临,它就像一头愤怒的怪物,寄居在他咕噜作响的胃里,在里面汲取耗尽他的生命。八小时。九小时。还是没有钻机声。没人来救他们了。埃迪森尽力对抗着身体内越来越大的空洞,想要摆脱它,他在避难所的地面上来回翻滚,眼神疯狂迷茫。在矿友们看来,他似乎疯掉了。……
在等待钻机声响起之时,埃迪森觉得自己孤单落寞。岩石掉落的轰隆声,灰白石墙上的纹路,墙面上无数齿尖状的边缘,还有越来越臭的气味,这一切都表明,他和矿友们受困此地,正在接受惩罚。上帝怎能如此对待我们?埃迪森想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此处,毫无光亮,这一定也是审判。“周围的黑暗让人无限绝望。”他后来说。埃迪森是一名电气工程师,他帮伊利亚内斯在避难所和旁边通道安上了电池和几个灯泡。但有一次,电池没电了,周围的一切瞬间都被黑暗吞噬。“那时,真觉得像在地狱一样。那彻头彻尾的黑暗就是地狱。”地面上,埃迪森也处在一段激烈混乱的感情之中,口语中这也被叫作“如地狱般”。他和爱人隔空扔东西,彼此间的爱恨情愁让他们刻薄相待。但是此刻,这里是真正的地狱。微弱的灯光恢复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生绝望,仿佛自己正置身于炼狱中的地下墓穴,如黑暗时代(Dark Ages)
(公元400年到1000年,欧洲中世纪的早期,被认为是愚昧黑暗的时代。——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