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学家
文学,电影,音乐,探索家。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摄影与诗歌  ·  [专栏·芒种] 锹甲 ·  11 小时前  
收获杂志  ·  《收获》专稿 | ... ·  2 天前  
为你读诗  ·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  2 天前  
为你读诗  ·  醒来明月,醉后清风丨2025诗词T恤 ·  2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文学家

严歌苓:妈阁是座城3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9-06-21 09:13

正文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



护士和医生此刻像是忘了台词和动作,只好束手,让这对中国男女自己推进情节。卢晋桐发誓再也不赌了,所有狠毒的咒词都用出来,老爹老娘一个都没得跑。梅晓鸥用哭肿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姓卢的你的誓言狗屁都不如。他只爱晓鸥和儿子,只要他们好好活着,他做狗也无妨。


这话她不信,但她爱听,垂着泪让这句话补药一样进入她亏空的身体。跟我回去吧。我不。回去吧。不。真不回去?她听出这句话的阴森。他的目光也是阴森的。隔着一层白布帘子,他想杀人还是怎样?


“梅晓鸥,”他说,“我问你最后一次,你信不信我卢晋桐发的誓?”


她害怕了,觉得他体内在运行一个大动作。不过她还想嘴硬一下,说他的誓言她听腻了,耳朵生茧了。


卢晋桐从衬衣下抽出一把刀,她吓得连叫喊都忘了。其实他动作很快,她真叫喊也来不及,用俗透的形容就是“闪电般地”,刀落血出。他的脸从微微醉红到青黄,到灰白……


等晓鸥恢复意识时,她已经错过了通俗剧的高潮。那一根被剁下的中指已经被拿出去,被装入一个粪便检验的塑料盒。卢晋桐由于失去一根中指而得到护士和大夫一级抢救待遇,马上被送往一位专家诊所。那根被放进粪便检验盒的中指也马上被冰块速冻,和他同行,一块去往专门拼接残肢的手术室。


晓鸥赶到接肢手术室外,恰好手术圆满成功,卢晋桐给了晓鸥一个孱弱的微笑。儿子还在吧?晓鸥以泪作答。现在你相信我了?晓鸥一扭身,把脊梁朝着他。


他说他是诚心诚意不要那根手指头的,可多管闲事的美国佬不让,非让他把手指再认领回来。他问晓鸥信不信,她不信他随时再剁断它。晓鸥说他再剁她就真走了,让他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


她说到做到。两年后他剁断那根费了专家半天工夫才对接上的手指,她带着一岁多的儿子消失了。什么都不会让他改悔。什么都没能让梅大榕改悔,那一点梅大榕自己是清楚的,因此他不干这种断指的麻烦事,要断就把气断了。


卢晋桐不如梅大榕那样深明大义,对他自己的本性残次看不清,以为断指能治那残次。而晓鸥明白他不过是演苦肉计,为晓鸥和家人演,也为他自己演。他还剩九根手指,还够他演九出苦肉计,而晓鸥看两出就看烦了。


他第二次把那根带着一道环形疤痕的中指放在桌沿上,举起刀……很多年后晓鸥都能在记忆里重演那一系列动作,重演的时候她还能看见当时的自己。背景声音是儿子的大哭,儿子当时被锁在育儿卧室里。她拦都没有拦卢晋桐,只是在那声闷响发生的时候,她垂下头,闭紧眼,咬住牙关。


那截微微弯曲的中指落在地上,指尖指着苍天。卢晋桐在自己的壮举之后倒下来,连疼带怕,倒在自己的血里,顺着断指所指的方向看着天。天是典型的洛杉矶的天,一丝云也没有,她的后花园玫瑰疯狂开放。此后的一个礼拜,房子就会换主。


他是预支了房子的首付款去逛赌城的。

梅晓鸥再次听到卢晋桐的消息是三年之后。他到底还是把她找到了。有人把她的手机号码出卖给了他。她说她不会见他的,儿子也不知道自己有父亲。他真的不赌了。对不起,她不想知道他的事,赌也好不赌也好。他把中国找遍,美国也找遍,都没找到她。


她怎么会让他找到?从他第一次自残她就开始铺自己的后路,偷窥一个藏身之处了。她预感他又是一个梅大榕,发誓是诚心的,毁誓也不是故意的。


有种热病就是这样,到时它就复发,因此晓鸥在手机里告诉卢晋桐,她不怪他,只怪那绝症。然后她把手机挂了,往对面墙一砸。十年后她也同样不怪史奇澜。


第三章

史奇澜不在房间里,阿专说他出去买盒烟的工夫他就不见了。两点钟了,他还能去哪里?晓鸥让阿专到赌场去找人。什么都能成老史的赌资,不信走着瞧。


她和阿专果然在赌场找到史奇澜。他手边一堆筹码,那种公子哥式的慵懒怠惰全不见了,此刻的他绿着两只眼,神气活现,让晓鸥怀疑他的濒临破产是个大骗局,为赖晓鸥的账而设的。老史那张台子周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然晓鸥和阿专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他。


晓鸥一眼就看出老史赢了十来万。周围的人不时出来几个加磅的,在老史押的注上跟上几千筹码。老史好运当头,大家跟着被普照。老史押了十万,人们跟着押七八万,眨眼间赢了,人群一声暴喊,狂喜得失去了人类语言。


晓鸥已经打听出来今天老史怎样白手起家。十二点多钟他在各个赌桌边遛弯,来到这张桌前,看出电子显示屏上的名堂来。显示器红红蓝蓝的符号让他看出一座暗藏的金矿。他在两位赌客之间坐下,先给左边邻居出主意,那位赌客自以为是,不听他出谋划策,他转向右边的一个女赌客。


女赌客跟老史搭上了讪,老史跟她赌起来:信不信?往这里押准赢!要是输了呢?输了他老史赔,不过赢了她必须让老史抽一成。女人听从了老史,果真赢了三万,也果真守信用,给了老史三千,高高兴兴走了。老史的赌本就是那三千元。


晓鸥知道现在的史奇澜拉不得,也劝不动,把他拉下赌台他会要你的命。也不过是十几万的筹码,玩光了他还能怎么样?假如老史一夜输赢的流水上百万,她晓鸥也有几万码佣可得。让老史没出息地乐一会儿吧。让她自己从他的没出息中捞一票吧。她早该知道史奇澜偷渡过来不是为了卖木雕还水电公司欠账。


人群又是一声喝彩:老史又赢了。刚才才输了两小注,这一注赢得很大,五十万赢进来。老史扭过头,朝着蜡像一般没表情的梅晓鸥咧嘴笑笑,还伸出两只手,让中式褂子的袖口自己往下落一落,似乎他要雕刻一件小叶紫檀的精品,或者他要为一件完工的精品揭幕了。


“没办法,运气来了!”他指着桌面上的筹码对晓鸥说。那是他两个多小时的经营。


晓鸥给他的难看脸色他一点都看不见,等他转过身,荷官换班了。晓鸥跟他说荷官都换了还不走?他还是那样,支着两手把袖子往下抖搂,手指微微叉开,沾着满手蜜糖舍不得让它滴落似的。


晓鸥不忍再看下去,带着阿专离开了凌晨三点仍然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出由上火的牙床、阻塞的胃肠、欠缺清洗的头发等等气味合成的空气,走进十月初的妈阁城。大风吹斜了路边的树,气流的巨浪冲在晓鸥身上,让她一阵舒坦。把她浸泡透了的人欲气味,被风清洗一净。阿专开车把她送到家时,正好三点半。


儿子睡得好熟,她把他手里的游戏机拿开时,他纹丝不动。用人带的孩子,跟游戏机做伴的时间比父母双全的孩子要多很多。她对儿子和用人凶过,但不生效,渐渐她责备得累了,麻木了,放弃了她在家里管理和教育的权威。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