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前,父亲在村里是有名的"大嘴巴",甭管坐在哪儿,都能家长里短,刹不住闸。对于小叔对他的盖棺论定,他肯定是不认同的。但他已不能坐起来反驳他。
我替父亲反驳道:"不能说俩吧,第一次结婚并不是换亲啊。"
父亲跟母亲是换亲,即母亲嫁给了父亲,作为这桩婚事的交换契约,同时我的一个姑姑,父亲的妹妹嫁给了我舅舅,母亲的弟弟。
小叔接口道:"要是换亲还好了呢,至少你姑还能活着。"
我和姐姐都大吃一惊。母亲耳聋,遇上事聋得更厉害。我们说话完全不用避着她,她听不见。
姐姐不相信:"死了?是亲姑吗?我奶奶不就生了你们兄妹六人吗?"
"哪是六个,是十三个!现在活着的是六个。喏,又死了一个,五个啦。"
从小,奶奶因为我和姐姐是没用的丫头片子,不曾看顾过我们姐妹,我们自也不跟她亲近,竟然不知道她生了这么多孩子,而成活率竟不足50%。
我知道父亲以前结过一次婚。但那时爷爷还是人民公社大社长,父亲是大社长的长公子,至少在村子里"家世显赫",哪至于为了娶个媳妇逼死个闺女?
小叔见我们姐俩不信,接着说道:"你爷这个人,一辈子都毁在女人身上。"
在这样的一个守灵夜里,小叔讲起了父亲的情史。我和姐姐听得一惊一惊地。几度往炕上张望父亲,他只是直挺挺地躺着。父亲从小叔的讲述里站起来,走向我们,但这个人对我们而言是陌生的,然而又是熟稔的。
这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在父亲刚刚离世的夜晚,尸骨尚有余温,他的两个亲生女儿跟他的亲弟弟在八卦他一生的情史。
奶奶是童养媳。旧社会嘛,孩子多,养不活,生下女娃子爹娘就更不愿意养活,于是送到愿意收留的亲戚家当童养媳。
童养媳可以说是女人凄惨人生的集大成者,全是血泪。从小给一大家子人做饭,轮到自己却没有一口吃的。晚上就躺在灶门口的地上睡,尚未熄灭的锅底下的一点火星是唯一的温暖。
苦熬苦挣到十五岁,终于圆了房,当年就生下一个男孩,就是父亲,长房长孙。然而有地位的是父亲,奶奶还是灶下婢,但毕竟可以上炕睡了,因为男娃子需要吃她的奶。
爷爷因为给八路军送过鸡毛信,日行一百六十里地,挣下了功名。在解放后就成了人民公社的大社长。父亲作为大社长的长公子,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全公社第一辆自行车就是父亲的,父亲推着它全村里炫耀,炫耀完毕,在后座上绑上一根长棍开始学骑,刚骑上去,就窜到墙上,再跌落下来,磕掉了一颗门牙。从此,自行车被挂在墙上当展览品。底下的兄弟姐妹都小很多,这样大的玩具也没份去摸。
父亲十五六就有媒人来给说亲。那时年轻气盛志得意满,开列出十条择偶标准,全公社无一女人能中标。小叔比父亲小了二十五岁,按年龄论起来,说是父亲的儿子一点儿也不为过,连辉煌时代的尾巴毛也没沾上一根,只听说过,这十条标准里,有一条就是脸上一个麻子也不能有。麻子就是雀斑,现代的国际红星舒淇长满了全脸,舒淇说每个雀斑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父亲是传统男人,不要故事,只要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女。
就在这时,大社长爷爷送父亲去当兵了。当上人民子弟兵,这让父亲更加身价倍增,眼睛更长头顶上去了。父亲在部队里混得不错,那时的农村兵没几个识字的,那时国家跟前苏联是好兄弟,部队文化以学习苏联为主,苏联人名长啊,不是一般人都记顺溜的,何况都是一群"司机",不是这个斯基就是那个斯基,绕得人懵圈。父亲记性好,记苏联人名不在话下,就很受部队重视,当上了小班长,也上了提干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