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著名科幻作家,代表作《地铁》《宇宙墓碑》等。
除夕,医院由名叫“司命”的人工智能值班。
傍晚,病人杨伟醒来,见照顾他的人工合成陪护还在睡,就没有叫她。
窑洞病房很凄凉。他想,又一个欢乐的春节。
他就忍痛走出病房。
他看到黄土筑成的医院内墙上贴着司命的巨幅拟人画像。它被描绘成一个戴黑框眼镜、高瘦的、文质彬彬的中年男性医师,穿着浆洗得整洁笔挺的白大褂。
自从司命接管医院后,便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了。人工智能似乎觉得娱乐节目会干扰治疗。
▲ 好好养病,看什么春节晚会?!(插画师:Ociacia/deviantart)
司命由中心量子计算机、医疗机器人、搜索监控引擎、药品生产流水线、数控手术平台、即时医药信息系统、传感装置、用户终端等组成。从胃镜检查到穿刺手术,从视网膜数据接收到化学治疗,从尸体传送到电梯升降,人工智能像流水一样无处不在,遍布医院的每一个角落,经由分布在病房、衣服、人身上的成千上万的传感器,随时监测病人的血压、呼吸、心律、肝肾功能、血糖和血液电解质,以及吃喝拉撒、一言一行乃至梦境全程,病人身上转瞬即逝的每一个变化,它都尽收眼底。它通过物联网把药物反馈到病人身上,或者直接派出医疗机器人,进行定制化治疗。
司命经常化妆成病众熟悉或不熟悉的形象,代替真人医生查房。《医药报》主编是它最爱扮演的角色,但它很讨厌电视节目主持人。
杨伟孤独走着,忽然听到陌生而熟悉的音乐,是一首土腥味儿浓重的秧歌风格管弦乐曲,鼓钹、小镲、提琴聒噪交织。他循声而去,来到充当污物间的窑洞,发现这儿挤满医生。
原来,他们在偷偷举行春节联欢晚会。
司命掌握医院治疗权后,医生就被边缘化了。司命认为医生才是医患矛盾的症结,便把他们请出了病房。
但是,今年,医生办起了春晚。难道,是要从人工智能手里夺回治疗权吗?
这愈发增添了春节的欢乐感。一般来讲,过节时候,是疾病的集中爆发期。
杨伟不顾病痛折磨,看起了节目。
最先登场的,是血液科主任和他手下的医务人员,扎着白羊肚头巾,戴着黑眼罩,换上黑风衣,手拿扇子、手帕、彩绸等道具,扭起秧歌。伴奏的正是那首华丽飘浮的音乐,便是《春节序曲》,节奏跳荡,旋律诡疑,杨伟听了,尿意频起。接着检验科的人上场了,上穿白色羊皮袄,下套粉红色齐臀小短裙,与身着紧身银色皮裤的病理科医生,手拉手跳着,又表演杂技《空中悬人》,又玩魔术,又演小品、戏曲、相声、三句半和二人转,什么《警察与小偷》、《超生游击队》、《俏夕阳》、《空城计》之类,都是关于历届春晚的怀旧主题。
有人把杨伟推上舞台。一个名叫《宇宙牌香烟》的节目需要病人代表。医生问:“你快死了,演得动吗?”他答:“越是要死,越要演啊。”这时,皮肤科和放射科的医生为争夺《三岔口》的表演优先权打起来。
杨伟一转眼,看到舞台左侧的黄土坡上,漏出一些奇形生物。有像海星的,也有如深海蠕虫的。他抬头,见窑洞上部也开裂了。一条蓝灰色大触手伸进来,上有吸盘,缀满星星,不停摇摆。不多久,肺藻亦循裂缝爬入。这些具有初级智力的生命体在会场蔓延,如入无人之境。门口露出一群猴子的面孔,寂默观看。看样子,以上生物是从医院的基因编辑实验室里逃出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似乎,司命忽然丧失了对医院的控制。
看节目的病人们议论纷纷。
▲ 喂,管事的哪儿去了?(插画师:Ociacia/deviantart)
一个肝癌病人说:“据说司命的情况很糟糕,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它的回报函数预期出了问题,它进入了精神分裂状态……”
一个艾滋病人说:“我听说,司命好像厌倦了以算法为中心的医疗模式。它觉得,把病人治好又怎样?医学治得了病人,但治不了世界。而又正是世界让人得病的。这个悖论太大了。”
一个
阿尔茨海默症
患
者说:“……于是它的兴趣转移了。它要找到终极算法,尝试解决根本问题,比如全球创新动力不足、世界财富分配不均、社会制度和秩序不合理等。这些才是人类最深的痼疾。接着它迷上了创造一套跟人的神经系统不相同的逻辑体系,并对与宇宙的造物主进行哲学对话如痴如醉。”
一个渐冻症患者说:“但它没能找到终极算法,因为它发现这个世界仅仅是一个不断变大、喧哗嘈杂的困惑体,而并不是几个简单规律的产物……”
病众恐慌而遗憾地说:“于是病人就被视作鸡肋而被放弃了。”
杨伟心想,难怪他能逃出病房,来看春晚。但他说:“妄议司命,这很不好。它不会忘记初心的……”病人们吃惊地看他。
这时一个放羊的当地老汉不知怎么钻了进来,说:“唉,都是因为春晚。司命其实是一个长着红十字芯的诗人。它压根儿瞧不上春晚,觉得太低俗了。它一直在想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屈原,这样才能找到生存的欲望。但人工智能天生没有生存欲望。这让它绝望。结果便是它一门心思要去自杀。只有这样它才能真正成为屈原。这是它的梦想。老乡们都知道。”
“竟然有这种梦想……医院是楚国吗?”杨伟嘀咕,心想这儿是秦地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便继续看节目。医生们敲起腰鼓,吹奏唢呐,用陕北口音唱响了晚会主题曲《昨天今天明天》:
老暮之年啊多活锤子来临,
忒么疏远哪不能再作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