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正是困境所在。我遭受的强奸,大体上与他人的遭遇无异,却唯独我自己无法接受它。自事件发生后,我一直企图在自己的人生传记里找一个角落,把它塞进去,如同其他重要事件一般用特定的标题隔离开来(出生、校园时代、第一份工作、强奸、大学、研究……)。但它拒绝待在那个角落。时至今日,它仍旧改写着我人生的程序,仿佛是恶意的网络插件,弹出一个个窗口覆盖全屏,怎么关闭都来不及。跟大部分人一样,我也经历过其他的犯罪:抢劫、盗窃、轻度袭击。谈及那些事件时,人们通常能描述一个
“前因” 及
“后果”。坏人被认出来了,后来给抓起来了,或者没有。要么失物重归,要么保险没白买。喝醉的跟踪狂开始歪七扭八地跳舞时就被酒保踢了出去。只有这次事件不同。受某种无法解释的时间恒量定律影响,强奸永远定格于发生的那刻。
我猜想,对于其他受害者来说,这同样成立——尽管,自从被强奸之后,我就不再轻易跟别人谈论个人经历是怎样的。我也很难解释它为何如此难以启齿。不管怎么说,在我的生活当中,还发生了其他重大事件:有的美好,有的恐怖。仅仅这一晚,为什么就只有这一晚,我没有办法把它丢到它该去的地方呢?为什么它不能只是一次已经过去的不愉快事件,而我幸存了下来,克服了痛苦呢?
我得到的结论是,强奸(起码指我经历的强奸事件——尽管大多数强奸事件也如此)不允许事件和经历者自身有分离。强奸是一种知识,但不是那种对你(或者对其他人)有什么好处的知识。被强奸的时候,我对自己,以及自己所居住的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些认知,但我宁愿从未发现它们。我成年之后的生活,基本上都笼罩在那些知识的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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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八岁。毕业后第二份工作是在一所师范学院,当一名孤独的保安。上六天,每星期五休息。夜晚,我会拿手电筒在七公顷大的校园里巡逻,带着只一上狗链就要咬我的狂犬(后来它终于被领走了)。上班时间很长,薪水低得可怜,但我喜欢这份工作带来的责任。
一个下着雨的二月晚上,恰逢我休息。有个熟人的牧师打电话到我家,留言给我母亲,说让我去教区小屋,他在那儿开集会。我平日里跟他说过话,却是第一次收到邀请,也好几个月没跟他打过照面了。他是我学校的默认牧师,经常举办一些精神静修。在我高三那年,许多年纪大一点的学生经常过街造访他家阁楼客厅。他的音乐收藏在邻里间很出名,几乎足以开一个小广播电台。年近四十岁,他性格刻薄,愤世嫉俗,伶牙俐齿。我们都觉得他平时喝得有点多。他也清楚地告诉过我们,若是谁想来享用他家的酒窖,大可尽兴,无需顾虑。不过,很少人接受他热情的邀请。
我到时刚过九点。派对有些令人失望。另一个牧师和学校的几个朋友已经到了,其中三人拘谨地坐在炉火旁,表情寥寂。我发现其他人躲到了一旁的厨房,并企图赖在那里越久越好。我们知道,主持人牧师的心情一般根据他饮酒的状态起伏不定。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明显大醉了,站在炉火边,手里挥舞着几瓶威士忌,嘴里念叨着他一贯的反梵蒂冈综艺。我们都听过了,还听过很多次。渐渐入夜,他的手也挥得越发疯狂,眼睛越发呆滞,举杯的频率越来越高。一个比较精明的朋友看到了危险的信号,主动担起调酒的责任。时至午夜,牧师似乎并没有发觉(也不在意)我们递给他的酒不过是沾了一点琥珀色的水。
强奸是一种知识,但不是那种对你(或者对其他人)有什么好处的知识。被强奸的时候,我对自己,以及自己所居住的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些认知 —— 但我宁愿从未发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