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飞艇将我们直接扔在了医院的机库甲板上,一条宽大的传送带将几十个密闭的胶囊状担架送了下去,就像处理流水线上的一堆弹药,匆匆忙忙,毫不体贴。我们被送出机翼,咔咔嚓嚓、叮叮当当地落在了甲板上。一路上,我能听到飞艇发动机刺耳的轰鸣逐渐远去。然后砰的一声,有人打开我的舱门,空气逃逸后留下阵阵寒意,我的肺部传来一阵灼烧感,瞬间,周围的一切开始结冰,包括我的脸。
“你!”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声音刺耳,“哪里痛?”
我眨眼挤掉眼睑里的冰晶,低头看了看,制服上满是凝结的血块。
“你觉得呢?”我嘶哑地回了句。
“医生!这里需要内啡肽注射,还有专疗抗病毒医生!”她弯下腰,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同时,无针注射器冰冷地刺入了我的脖子,疼痛大大缓解。“你是从伊万弗尔前线来的吗?”
“不是。”我挣扎着回答,“北部边陲突击战。怎么,伊万弗尔出什么事了?”
“某个该死的终结者刚刚对那里进行了战略性核打击。”她虽然语气冰冷,但是怒气不小。她的双手顺着我的身子由上到下检查了一遍,“没有核辐射造成的外伤。化学的呢?”
我朝着领口方向歪了下头,“曝光计,应该告诉你,在那儿。”
“没有,”她的语气震惊而急促,“跟一大半肩膀一起没了。”
“噢。”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应该没事,你可以给我做个细胞扫描吗?”
“在这儿不行,细胞层面的扫描器在病房甲板那儿。等那边给你腾出位子,我们再扫描。”她的双手离开我的伤体,“你的条形码呢?”
“左边太阳穴。”
有人擦掉我左太阳穴的血,我模糊地感觉到激光扫过脸颊,机器发出唧唧的声音,条形码认证通过。然后我被留在了甲板上,算是已经处理过了。
我躺在那儿,让内啡肽带走我的痛苦和意识,这种感觉就像把自己的帽子和大衣交给管家时能体会到的愉悦。与此同时,一小部分自我正想着自己是否还有救,是否需要重生。我知道卡雷拉的楔形军经营着几家小型克隆银行,服务于他那群所谓的不可或缺的干将。作为效忠于卡雷拉的五名前特派探员之一的我,明显可以列为不可或缺之精英人物。不幸的是,不可或缺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给你带来高端的医疗服务,包括重置整个身体;另一方面,上述治疗的唯一目的就是尽早把你扔回战火中去。那些浮游生物一样低级别的士兵,如果身体严重残损,无法修补,那他的存储器就会从脊椎顶端温暖舒适的环境里被挖出来,扔进储物罐里,直到战争结束。这算不上是什么理想的解脱方法,因为楔形军是出了名的狡兔死走狗烹,将来能否得到重生可以说是毫无保障。但是,如果过去几个月都是在惨叫和混乱中度过,能够脱离战争,被装入存储罐,也是一件让人无限向往的事情。
“上校!嘿,上校!”
我不知道是特派探员的职业素养让我一直保持着清醒,还是这声音让我的意识醒过来。总之我听到了呼声,慢慢地转过头,想看看是谁在说话。
看起来我们还在机库甲板上,躺在旁边担架上的是一位年轻的肌肉男,头发又黑又硬,有些吓人,但即使吗啡引起的恍惚神情也没能掩盖他那一股机灵劲。和我一样,他也穿着楔形军军服,但衣服好像不大合身,上面的洞口和他身上的伤口好像也不吻合。在他左太阳穴,本该是条形码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有块灼伤的疤痕。
“是你在和我说话?”
“是的,长官。”他用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他们给他注射的内啡肽一定比给我的少得多,“看来我们确实把肯普赶跑了,是吧?”
“这个想法挺有趣。”我脑海中浮现出391野战排溃不成军的场景,“你觉得他会跑哪里去?我的意思是,别忘了,这可是他的星球。”
“啊,我原以为——”
“士兵,我可不建议你这样做。你应该看过士兵守则吧?现在,闭上嘴,省口气以后用吧。”
“啊,是,长官。”他有些惊讶。附近担架上的其他士兵转过头来,一位卡雷拉的楔形军官这样说话,其他人也有些不敢相信。和其他大多数战争一样,在“圣克宣四号”政府的煽动下,大家都觉得自己背负着崇高使命。
“还有——”
“上校?”
“这是一件上尉的军服,楔形军中没有‘上校’这个军衔,记住了。”
然后,一阵奇怪的疼痛从我身上某个残缺部位传来,疼痛摆脱大脑中内啡肽的控制,歇斯底里地叫嚣着,四处搞破坏。我脸上的笑容变僵,然后慢慢退去,伊万弗尔的都市风景肯定也是这样瞬间消失的。突然间,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关注,开始尖叫。
我再次醒来,下面某处传来浪花缓缓拍岸的声音,柔和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手臂上,暖融融的。有人帮我脱掉了那件被榴弹炸成碎片的军服,只剩下一件无袖楔形军T恤。我手指动了动,指尖碰到颇有些年头的木板,光滑、温暖。阳光在我眼皮底下变幻着各种形状,舞跳得一般。
没有疼痛。
我坐了起来,几个月来第一次感觉这么好。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小型的简易码头上,码头朝着一个峡湾或是海湖延伸了十几米。天空底下有圆顶的山脉,在水面两边起伏跳跃;头顶上有白色云朵,翩然掠过;海湖远一些的地方有一群海豹,鼻子伸出水面,专注地打量着我。
我现在用的还是那具北部边陲战斗时的身躯——一具加勒比黑人的身体,只不过身上完好无损,也不见伤疤。
所以——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猛地扭头,双手本能地像婴儿一样护着前胸,摆出防卫的姿势。但是,转念一想,在现实世界中,任何人如果靠我这么近,早就激起了我的防卫本能。
“武·科瓦奇。”一个穿制服的女人站在眼前,念对了我斯拉夫名字的最后一个“奇”字,“欢迎来到复原存储中心。”
“很好。”我站起来,无视她伸出的手,“我还在医院吗?”
女人摇了摇头,用手从她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拨开性感的古铜色长发,“你的身体还在重症护理当中,你的意识经过数字传输,现在正在楔形军的一号存储中心,你的意识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你的身体完全复原。”
我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抬头看着太阳,北部边陲总是下雨,“楔形军一号存储中心在哪里?或者这是个秘密?”
“恐怕是的。”
“我真聪明,不是吗?”
“你和联盟摄政府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肯定很熟悉——”
“得了吧,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我基本上能够猜出虚拟场景的地点。星际战争中,标准的做法就是将几个低反射率的隐形空间站建在椭圆形轨道上——为了不让任何当地的军队找到。其实被找到的概率也挺小的,正如书本上说的:空间是无垠的。
“这个虚拟场景的运行速率是多少?”
“和现实时间一样。”她回答得很迅速,“当然,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将时间调快。”
如果能延长这次短暂的恢复期,毫无疑问相当有诱惑力。但是想想不久之后又要被迫返回战场,还是不要丢失自己的锐气比较好。况且,楔形军司令也不会让我伸懒腰、看风景,悠闲地过几个月的隐士生活。这些自然风光看久了,必然有损我对于杀戮的热情。
“那间屋子,”女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指了指,“你可以住在那儿。如果有需要改善的地方,就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