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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自己坦承不如前任的做法确实省了很多事,就像明代冯梦龙评述的那样:“不是覆短,适以见长,极绘太平之景,阴消近习之谗”——不折腾,反而不会让那些满心想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玩弄谗言,毁前佞后,弄得朝纲大乱。
然而有这种度量和自知之明的现任毕竟少之又少,所以大多数现任终于苦等来前任放手交权时,总会想要怼一怼前任。但如何做到既发泄了自己的邪恶快感,又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忘本”的指责中,着实是门艺术,需要好好儿琢磨。
对中国历朝历代刚刚登基的新君来说,要想翻前朝的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假借先帝生前遗言之类的方法,不劳自己动手,让前任自己打自己的脸。
明宪宗为被先帝明英宗冤死的于谦平反的诰命中那句“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就是这种怼前任的典范,既批判了前任的冤案,又给前任留足了面子,还表扬了自己比前任更圣明,能识得忠良。“先帝已知其枉”这句话成为明宪宗的名言之一,他也善于一用再用,被前任贬逐的名臣商轲被召回来时,他也说:“先帝已知卿枉,其勿辞。”言下之意,先帝知道你冤枉也不能用,用你的还是我啊。
遗言没准儿前任真的说过,但是遗诏,也就是皇帝的政治遗嘱,众所周知,皇帝大渐濒临驾崩之际,几乎都病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有遗诏上如此逻辑缜密、条条是道的话。这些话当然都是皇帝死后,臣子“帮忙”拟定的,而拟定时,自然也会询问现任的意见,现任皇帝当然也会借此表达一番自己长久待机,一朝满格的快感。
明朝最著名的遗诏就是不久前在银幕上再次登台的《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皇帝的遗诏,这份遗诏当然不是嘉靖皇帝临终前自己写的,他当时突然中风,连话都说不出来,口述都不成,遑论执笔。尽管它打着嘉靖皇帝的旗号,但几乎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内阁首辅徐阶代笔的。当然,即将即位的隆庆帝也要在其中表现自己改弦更张的意愿,于是,这份遗诏就成了刚刚去世的前任皇帝自我打脸的名篇之一。
在遗诏中,现任皇帝与徐阶借前任嘉靖之口,痛斥自己“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祠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不亲,朝讲早废,亦负初心”,几乎可以说是自己给自己鞭尸。隆庆帝对这份代笔的遗诏纳之如贻,刚好可以作为自己“隆庆新政”改革的新篇开头。一如许重熙在《宪章外史续编》中所巧妙点出的那样:“政令有可更新,大学士(徐)阶请于遗诏中行之”,
打着嘉靖的旗号反嘉靖,借先帝自我批评之命进行新政改革,也不会让自己背负忘本变天的合法性危机。
无论是时人还是后人,都对这份伪造的遗诏称赞有加,经历过嘉靖朝的名臣王世贞在《觚不觚录》中为这份遗诏点赞:“嘉靖遗诏,恤录言事得罪诸臣,虽仿改元诏旨,最为收拾人心机括”。即使到了清代,史学家夏燮也在《明通鉴》中也对此称赞不已,且一语洞破其中玄机:“徐文贞草世宗遗诏,始创为此格,自蠲田亩、逋赋常例外,余皆悉入遗诏,以先帝凭几之末命命之。如此则足彰世宗悔过之诚,而免穆宗改父之议,朝野之号恸感激,有以也”。
用前任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当然是最好用的招数。不过对那些最有自信的现任来说,“恰当”地点评一下儿前任的政绩得失也不是不可以的。
△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受乾隆的“牛皮藓”祸害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