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顾颉刚的史学论、“历史的怀疑主义”无疑是这些“错误”历史理论中的一种。因此,翦伯赞在该书中专辟了“胡适、顾颉刚等的见解及其批判”一节,对其进行了集中的清算。其中有言:“顾颉刚与其说是一个历史家,不如说他是一个考据家。他搜集了不少的古代资料并批判了这些资料,但他始终没有力量写成一部中国的古史,而结果只是编辑了一部断烂朝报的《古史辨》。”不仅如此,“他不但对中国历史发展的一贯行程和乃师胡适一样,没有明确的认识,就是对于他自认为精通的中国古代史的认识也非常模糊”。不过,“他在中国古史这一笼统的题目之下,做了一些旧神话的新解释,这对于中国古史的研究,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的”。遗憾的是,“他既不相信神话传说,而又拒绝研究甲骨金石文字,拒绝对出土的古代遗产之考证”。是故,这就“使得他对古史研究的刻苦努力,也只能把旧神话变成新神话而已”。总之,翦伯赞认为,顾颉刚虽然在具体的历史研究上做出了一定的“功绩”,但根本的史学论是“错误”的。
一年半之后的一九四〇
年四月,批判再次开始。与第一次将顾颉刚与胡适“绑在一起”进行批判不同,这次的批判完全是针对顾颉刚个人的。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三日,辗转来到西南的顾颉刚在《益世报·边疆周刊》第九期发表了《中华民族是一个》,在此文的结尾,他大声疾呼:“我们从今以后要绝对郑重使用‘民族’二字,我们对内没有什么民族之分,对外只有一个中华民族!”由于此文所论触及了当时人人共同关注的民族救亡的历史重大问题,故一经发表,便引发了抗战期间有名的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学术论争。这场论争引起了翦伯赞的关注,他在看了顾颉刚答费孝通的文章后,撰写了一篇题为《论中华民族与民族主义——读顾颉刚续论〈中华民族是一个〉以后》(《中苏文化》一九四〇年第六卷第一期)的文章。他先是指出,顾颉刚把中华民族当作一个问题而提出,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问题这样的提出似乎就不太正确”。因为,这一命题“就包含着否定国内少数民族之存在的意义,然而这与客观的事实是相背离的”。之后则认为顾颉刚的民族理论也存在一些“错误”。这些“错误”分别是:“民族”与“民族意识”的混同,“民族”与“国家”的混同,“民族混合”与“民族消灭”混为一谈,“种族”与“民族”的错误解释,以及未能看到“民族”形成的本质。总之,在翦伯赞看来,顾颉刚提出的“中华民族是一个”,是一个有着现实意义的关键性问题,但他的具体看法则存在很多的“错误”。
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面对唯物史观派的不断挑战,史料派往往都会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与其他史料派代表人物一样,顾颉刚也没有对翦伯赞的这两次批判做出任何的回应。推论此中原因,可能是因为顾颉刚并没有看到《历史哲学教程》和《论中华民族与民族主义》。退一步讲,即使顾颉刚看到了这些论著,也不会予以反击。因为,就《历史哲学教程》而言,顾颉刚不仅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便出版了颇受好评的《本国史》,而且往往借助“甲骨金石文字”进行古史研究,故翦伯赞所言及的“他始终没有力量写成一部中国的古史”以及“拒绝研究甲骨金石文字”的说法,可谓无从谈起。再就《论中华民族与民族主义》来说,诚如有学者指出的:“翦伯赞对顾颉刚的批评也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对顾氏观点的合理成分没有给予应有的肯定,个别论断也有点简单化。”(周文玖、张锦鹏:《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学术论辩的考察》,见《民族研究》二〇〇七年第三期)总之,面对翦伯赞的这两次批判,非顾颉刚不答也,实在无须辩护也。
然而,翦伯赞接下来的举动,却引起了顾颉刚的极大关注,此即《中国史纲》的出版。该书一经出版,旋即在当时的史学界产生了轰动。唯物史观派内部的赞誉自不待言,郭沫若在得知该书第一卷即将脱稿的消息后,致信翦伯赞:“您的《中国史纲》将要脱稿,这断然是一九四二年的一大事件。”来自史料学派的态度更能证明这一点。容媛在《燕京学报》第三十一期专门对该书进行了绍介,并加以评论说,该书“推陈出新,为研究上古史者辟一新途径”。邓嗣禹在《近五十年中国的历史编纂学》中认为,《中国史纲》是“一项雄心勃勃的尝试”,“翦先生似乎蔑视他所有的前人,但他的确组织精密,有一些新思想”。就连史料派的领袖人物顾颉刚这次也有所回应。他在致白寿彝的信中颇为不服气地说:“范文澜、翦伯赞们编的书各处畅销,为什么我们不能与之争锋呢?”联系这封信的上下文,所谓翦伯赞编的书,主要指的就是《中国史纲》。从置之不理或不屑回应,到与之争锋,顾颉刚对翦伯赞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当然,顾颉刚的这封信写于一九四七年七月,但我有理由推定,《中国史纲》在出版之后,便引起了顾颉刚的关注。这才有了他们在一九四四年的相识和相交。
根据《顾颉刚日记》,顾颉刚和翦伯赞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四四年五月五日,重庆北碚。这一天,顾颉刚到该地的吉林路开北碚修志委员会议,路遇翦伯赞,并到翦的临时住处交谈。两天后,翦伯赞又与吴泽一道拜访了顾颉刚,并一起吃了午饭。二人在这期间都谈了些什么,如今已不得而知,但从日记所载的“初交而作深谈”来看,这次会面当是颇为融洽。
此后,因他们的住处相隔并不很远,故有了时常的走动。仅就《顾颉刚日记》记载,自二人初交到翦伯赞于一九四六年春离开歇马场这段时间,顾颉刚专程拜访过翦伯赞一次,写过四封信;翦伯赞则拜访过顾颉刚两次。此外,二人还在其他场合见过两次。遗憾的是,这些信件今已不存。但幸运的是,借助日记,我们至少可以知道,二人曾一起讨论过两件事:一是《学府》杂志事;二是时局问题。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新华日报》刊发了《文化界发表对时局进言》,“要求召开临时紧急会议,商讨战时政治纲领,组织战时全国一致政府”。在这份《进言》中,二人都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顾颉刚日记手迹(来源:凤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