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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两年文珍渐渐开始反思,这种硬去写别的人群的意义何在,“连自己这一类人的困境都没写清楚,身边朋友们大多数人都过得差强人意疲于奔命焦虑不安,这些我都还没真正想明白,就嚷着要去关心民生、替其他‘沉默的大多数’发声,我觉得是蛮虚妄的。”
她渐渐放弃写这种她并不了解的他者的故事,铁了心把自己这一类人的困境写清楚,“我越来越不允许自己僭越代言,不再相信自己可以写好任何陌生人。”
最新小说集《柒》的7个故事,继续深耕故事人群,表面普通,内心各有伤疤困境。只是主角们都成长了,他们结了婚,该生小孩了,出轨乐,得病了......她称这是一本“不道德故事集”,向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致敬。
文珍最喜欢的是第一篇《夜车》和最后一篇《开端与终结》。
《夜车》里,曾短暂出轨的老宋确诊肝癌末期后,决定和结发妻子一起到远方去,在旅途中,他们逐渐认识到自己原来还是最爱对方,在一场死亡里破镜重圆。
有读者给文珍留言说,看到这个故事后,和自己的男友迅速和好,不再去作,“今天还在爱着,就不想明天不爱的事”。
这也是文珍理解的婚姻和爱情,婚姻到了某个阶段,起初的动心起念渐行渐远,反倒是恩义与亲情越发壮大,“夫妻说到底,是义气”,就算爱情变成了亲情、友情或其他,到最后还是有一种恩义在。
本科毕业于中山大学金融系,2005年,考入梦寐以求的北大“文学研究与创作”方向的研究生,终于可以放胆去写的时候,文珍反而遇到了瓶颈。
有三年的时间,因为压力太大,她都不太写得出来,而且一度陷入严重的失眠状态,直到写出毕业作品《第八日》,失眠才不治而愈。
她称自己的这种个性是“不堪重用”,就像许多心理素质不太好的人一样,从小到大,每次重要考试,都考得极差,永远都在平时不打紧的考试里轻松发挥,名次遥遥领先。
但文珍早就从对自己个性的自怨自艾中脱离出来,她学会在自我个性与成功的秘诀中找到平衡:越充满渴望地去做一件事,越可能遭遇失败。把自己随时随地调整到平常心非常重要。
“在写作上,最好永远把自己当成写作上的新手,文字和情感就可以容易一点地涌出,自由地去表达。就可以一直写下去。”
北大那三年给文珍的滋养在别的方面,北大有许多好朋友、好老师,还有好讲座,这种系统接受中文学习的经历是很幸运的。
文珍在一次采访里,还能清晰回忆起2006年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泰斗王德威在北大的讲座,连续好几天,每晚静园五院中文系教研室二楼的学生都会从会议室一直排到楼梯口,还有人一直坐在楼梯上静静听完整场讲座,“是记忆中在北大特别动人的几个夜晚”。
还有每年4月的未名湖诗歌节,全国许多老诗人,先锋诗人齐聚在一起,05年首届就请来了舒婷、芒克、多多等。
这些记忆,就是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闪亮的日子”吧。而诗人欧阳江河所称,文珍身上具有的知识分子气息,其来源或许正是这些耳濡目染的阅读与思考。
在北大,文珍还有一个隐秘的乐趣是去学校看演出,数不尽的音乐会、京剧昆曲、话剧芭蕾舞,一个巨大的文艺的宝藏被打开。
而美术更是成为她继写作之外,一个巨大的兴趣爱好。工作之后,由于单位离美术馆很近,她经常在中午休息时间去美术馆转悠。
在上一本小说集《我们深夜在美术馆谈恋爱里》里,文珍就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美术馆的爱情故事。
夜里,在美术馆即将闭馆的前半个小时,一位即将要离开女朋友,前往美国读书的男孩,终于信守承诺,带着女朋友尽情地参观平时人声扰攘而此刻只有两个人存在的美术馆,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密闭空间里,情绪浓烈、爱意流转、离别的感伤一起袭来。
这是那本书里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珍也坦言,这也是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她喜欢将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放在书的开头和结尾,《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正是最后一篇。
或许与上文所说的“不堪重任”的心理机制有关,这么多年来,文珍一直是一位“业余”写作者。
从北京大学毕业之后,她进入了一家老牌出版社工作,10年以来,在出版社编辑和专业作者两种频道间切换,且做得还不错。
她说:“我不大喜欢职业作家闭门造车的状态,总觉得需要和社会发生一点必要的关系,和人有一点互动。另外,糊口之职最好也不要是自己全身心热爱的事。”
字里行间、朋友圈、微博,看得出来文珍热爱着出版工作,在一篇文章里,她回忆起刚去出版社工作时的氛围,你能很容易地明白,一位热爱文学的人在一个文学氛围浓厚的环境里得到的滋养和快乐。
出版社的宿舍楼,是一栋已经超过50年的老楼,前楼旧而敞亮,而后楼幽深僻静,一走进去就像穿越回七八十年代的北京城。
下班后,文珍会在筒子楼里写日记,这是她和自己相处的最重要方式,身边是一整套人文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冯至译里尔克的诗,版本最好的红楼梦,身后是同事正在看的法国新浪潮导演系列的校样。
和同事讨论书稿,交换阅读的看法,一起去朝内大街上遛弯,独自去人艺、儿童剧院或者北京展览馆看戏,深夜回到朝内166号......那些清冷的初冬夜晚,都成为文珍难能可贵的记忆。
她称,在出版社的10年,“人文社最终帮助完成了我的世界观,或曰文学观”,那感觉“就相当于在一个特殊的文学研究机构里完成了博士学位,又读了博后……一直都没有出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