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近来想起你我会感到莫大的慌张,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已不能在脑海里全然勾画出你的面容。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已经有好几次,我在梦里梦到你,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你的脸。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让曾经浓烈的感情逐渐变得稀薄,以至于最终忘却?想想便叫我觉得心惊。
不知不觉,我们已分别五年了。五年,已经有这么长的时光了。五年里人事变迁,现在的我已褪去了青涩,不再是当初那个仰望着你的少女了。你看,我甚至连你的面容都记不清了。这真不知是何滋味。
出于这个缘故,我想到要写一封信给你。可是这封信却无法寄出,它只能寄往我的心里。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在这里跟你说一些事,跟你细数曾经的那些过往。我怕我不写下来,有一天我会连这些事也一并淡忘了。
我不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景具体是怎样的了。我只记得当时你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我坐在底下心想,这个老师真幽默。初夏的阳光洒在你的身上,你看起来那么干净,那样风雅。后来在你的课堂上,我逐渐见识到你广博的学识以及你风趣的性格。你会带着微微调侃的口吻,将现代文学史上的那些作家逸事讲得诙谐动人,叫人忍俊不禁。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你站在讲台上朗然说道:“沈从文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们,做不成北大的学生,就做北大的教授。”同学们哄堂大笑。笑过之后,你又严肃地谈到,沈从文之所以成功地描绘了湘西,是因为他走出了湘西,站在一个高的平台来审视故乡,因而更具思考和深度。
在你的课堂上,我总能感到愉快。是的,愉快。你那饱满的热情总是能感染到我,使我在听了你的课后倍感欢欣。
每一节课,我坐在底下,抬头仰望着讲台上的你,全神贯注地倾听,把你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那些日子真是最快乐的时光了,现在想起来还无限感慨,又无比失落。毕竟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你讲课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周一听过两节课后,我期盼着周三的到来,然后又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下一个周一。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欢喜听你的课,多么享受你在讲台上跟我们谈文学、谈人生的时光。你那么熟稔而热情地谈着鲁迅、巴金、老舍和沈从文,谈着那个动乱、喧嚣、文学氛围热烈浓厚的时代,使得坐在讲台下的我想入非非,分外向往。
有时候你的一句话,便使我激动震颤不已。有一次你说:“我们面对人生是一个什么态度,我们就会获得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你接着解释说,态度是关键,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真诚地对待自己,对待人生。你说的这些,这么多年我一直信受奉行,不敢有悖。
我是那么认真听你讲的课,生怕错漏了一句,不敢有半分懈怠。我记得那一天,你在讲课时突然说了一句:“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都是暧昧不明的。”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震:是这样,是这样的!那时我初读到李义山的一首无题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这首诗写得隐约艰涩,使人如雾里看花,感觉晦暗莫名,可是它又深微婉转,意远情幽,如此触动人心。
暧昧不明,如你所说,暧昧不明,正是因为如此,才成其伟大。现在想起这些,依然能感觉到当时的心跳。只是那时候我忽略了,李义山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虽然你在课堂上满怀激情,然而很奇怪的,我却觉到你内里有一些冷漠,有一些漠然处世的态度。你不愿意去苛责什么,面对这个世界的低俗和龌龊,你不会严厉指责,更不屑去与人争辩。
我读过你所有公开发表的我能找到的文章,我发现,你的文字总有一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落寞。我甚至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你内心的孤独。
不可思议地,我竟然感觉到那种孤独。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我相信你一定会在某些时候感到落寞,感到孤身在世。就比如你在笑,可是你的笑仅仅是出于身处的场合、扮演的角色的需要,更是因为大家都在笑,于是你也用大笑来表示自己已融入所处的环境。
还有,我注意到你在一本书的后记中写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写这本书,写这本书意义何在,可是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三
此外还有一件小事。有一次上课铃响了之后,班上一些女生的讨论还没有停下来,你从讲台上走下来,眼睛望着前方,可是你分明没有在看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同学。你只是那么站在那里,静默不语。你的脸上没有任何神色,生气或发怒的情绪一丝也没有,就站在那里,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
我那时看着你心想,这回你是真的要发脾气了吧。
可是你没有。待同学们安静下来后,你开口讲的仍是那节课要讲的内容,没有任何不满或是批评的言语。这就是你,不愿苛责、有些漠然的你。
你还记得那一年的冬天,一个清冽的早晨,你站在讲台上微笑着向我们说道,“今天早晨真是连续一个月来空气最好的早晨了。阳光透澈,空气洁净。真想带你们出去走走,好好享受这美好的早晨,而不是呆在这阴冷的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