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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她注定要跟医院纠缠不休了。
手术后,我的右臂不能抬起,胸前紧紧裹着厚厚的腹带,呼吸不畅,总是感觉胸闷。我跟胡秀秀说:“真难受呀。”她笑道:“手术好熬,化疗才真正难受呢。”
胡秀秀说,她第一天和最后一天的化疗药要在手或胳膊上扎针,其余的几天输营养药,针要扎在脚上。一扎上针,就不方便动了,所以她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一般尽量少喝水。另外,因为每天输液都要输到中午一两点,她总是拔完针才能做午饭。
胡秀秀去方便很是艰难,她要一手举着输液瓶,一手扶着床头和墙壁,单脚蹦着上卫生间。我的家人要去搀扶,她却很要强,摆摆手说不用。
大约是我手术后的第三天晚上,胡秀秀去医院外的药店里买了一大袋硫酸镁。因为化疗药渗漏,她的手和胳膊肿了,好几天消不下去。眼看再过几天就要再次输化疗药了,她很着急。护士告诉她,可以用热水把硫酸镁稀释了,再用毛巾蘸了这溶液敷在手臂上,试着消肿。
胡秀秀挽起衣袖,我看见她黑红粗糙的手臂上,有一条明显的线。这大约就是渗漏造成的静脉炎了。
“你赶紧‘植管’吧,可不敢再凑合下去了!”同病房的另一个病友忍不住劝她。那个病友的胳膊上有一根管子,她每次都通过这根管子输液,不用次次扎针。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植管”,就是从胳膊上开个口子,把人工血管直接从这个开口里插入主静脉,所有的药物都从人工血管里输入,避免频繁扎针的痛苦,也防范化疗药渗漏的风险。当然,植管的弊端也是有的,植入和维护费用得几千块,且每周都要来医院换贴膜。而且还要戴着它度过整个化疗期,行动不便。
“我才不植呢。几千块是好挣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吧。再说了,俺家离这儿恁远,我哪有时间来换贴膜?”胡秀秀满不在乎地说。
胡秀秀爱说笑,人缘好,整天不是她去找病友玩,就是病友来找她。她也好动,一拔了针就跑出去,跟病友聊天,或者去医院外闲逛,顺便买菜买馍。她老是精力充沛,别人化疗时恶心呕吐少气无力,她呢,没事人一样。
“化疗药到了胡秀秀身上,就跟水一样,啥反应都没有,怎么会有疗效啊?”病号们背着她偷偷议论。
“胡姐,别人的头发都掉光了,你的咋又黑又浓?是不是真发?”我忍不住问她。
“是真的呀。你看你看,”胡秀秀边说,边用手使劲拽自己的短发,“去年化疗化成了光头,今年又长出来了。你还别说,这新长出来的头发,真比以前的好,黑了,也多了。”
除了输液,胡秀秀就没在床上老实待过,一看便知,她在家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我一说她就笑了:“我歇不住呀。从小干惯了,不干活就浑身难受。”
她说,去年刚出院不久,有天中午忽然下雨,公路上还摊晒着她家的玉米,家里没人,她就一个人把几千斤玉米收拢,盖好。
“做过手术的这条胳膊不是不能用力吗?”
“那我咋办?家里一个人没有,我总不能眼看着大雨把庄稼冲跑吧?一季玉米能卖几千块哩。”
她家附近有几个辣椒种植园,化疗之后,她还去园里帮工采摘辣椒,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我听说,咱这病就算痊愈了也不敢过度劳累的啊。”我惊讶于她的拼命。
“我不是看着家里没钱着急吗?这可倒好,没挣几个钱,这一复发,还得花几万块。能不能治好还两说呢。”胡秀秀的口气颇有些惆怅。
我只能替她叹息。直到我手术后一周出院时,胡秀秀的那次化疗还没有结束。
因为害怕副作用,我纠结了半个月,才在家人的劝说下回到医院化疗,比医生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星期。
医生给我制定的方案是8个疗程,每个疗程3周。住院化疗1周,休养2周,如此循环。
恶心、呕吐、吃不下饭、浑身无力,所有别人有的化疗反应,我都一一经历着。值得庆幸的是,在辅助治疗下,我的体力恢复很快,有惊无险地闯过前五次化疗。
2016年中秋,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第六次化疗。在医院门口,我偶遇了胡秀秀。她已经做完手术来化疗了,她到底没能熬过化疗药的渗漏,在锁骨上植了管。
大约是我化疗的第4天,忽听护士站有人嚎啕大哭。老公出去看了看,说哭的人是位来化疗的老太太,大约六十出头,很有气质的样子。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你家老头呢?”有熟悉的病友问她。这话戳到了老太太的伤心处,坐在走廊的病床上鼻涕一把泪一把,把病友们的眼泪都勾了出来。
原来,她的老伴因为不忍心看她受化疗的苦,在中秋节的前三天,从自己家的窗户跳楼身亡。和医生约定好回医院治疗的那天,是她老伴死后的“一七”,他们的独生女儿去祭奠父亲,她独自来了医院。
医生看她情绪激动,也不敢给她用药,劝她回家再歇几天,等心情平复下来再继续治疗。
胡秀秀这次住在楼层的西头,和我们说起那老太太和她的老伴,叹着气连说可惜。“我和他们住过一间病房。两口子都是单位里的科级干部,感情好着哩,一辈子没红过脸。老李照顾起老伴那个细心劲儿,啧啧,连我看着都眼气(羡慕)。”
她这一开头,病房里的人都开始议论纷纷。病号之间互相认识,对那老两口都不陌生。
“老李看着老太太恶心,吐,掉头发,心疼得不得了,一宿宿睡不着觉。还说要是能代替,他情愿替老伴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