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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家乡意味着一个人的根基与来路,是身份标识中最原始最执拗的一环。一个人的精神脉络,追溯其源头,便是家乡。这个地方是富庶还是贫瘠,民风是斯文还是强悍,食物是精细还是粗砺,都会在他身上留下永不能抹去的印记。
不管这个人受过何种程度的教育,从事何种职业,结婚生子,远离甚至背弃故乡,他(她)的唇齿间仍摆脱不了家乡食物的气味,眉眼里也总会闪过家乡族群的表情特征;不管这个人普通话或者外语说得如何字正腔圆,一旦精神放松,就会无意间漏出一丝方言音调。乃至他(她)的处世为人,思考方式,都已浸染了宗族乡里的传统世故。
我的家乡在绍兴上虞。年轻时的我给了沪甬线上这个狭小保守的小县城一个坚定的背影,毅然决然地投奔上海,中年之后则对它频频顾盼。这转变来自于人生尘埃落定之后对自我身份寻根溯源的心理需求。
上虞美景(来源:网友ruan_7733发于ZOL)
小时候闻之皱眉的家乡菜,诸如苋菜梗,霉千张之类,如今在老家的餐桌上见到了,竟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举起手机左拍右拍,如同大惊小怪的外乡游客;逢年过节陪着大人“走亲戚”,年少时是不情不愿不耐烦,如今倒成了一项热心的功课:正月里手捧一杯热糖茶(绍兴一带待客有泡糖茶的风俗),与娘舅叔伯三姑六婆围着八仙桌团团坐拢,磕磕葵花籽、南瓜子,咬咬杭州小核桃,剥剥诸暨香榧子、新昌小京生(新昌特产的花生),拉拉家常,忆忆旧人,其乐融融。
长辈们把十几二十年前的一两件旧事翻来覆去地讲。说的人说得兴奋,听的人亦听得有趣,间或还会补充修正一些细节。仿佛是一段久演不衰的折子戏,每次都能体会出不同的意味。
年少时,嫌家乡话土里土气,不自觉地想要摆脱;如今偶尔在上海大街上听到了,竟然会悄悄跟着那陌生的家乡人走上一段,为的是多听几句过把瘾。一边听,一边还会颔首微笑。
上虞话属于绍兴方言的一支,脆生响亮,话里话外透着一股绍兴人为人处世的殷勤与圆融;用词浅白,又妙趣横生,不少上虞话里还保留着古韵古风。
比如家乡人说上午,是“上昼”,下午为“下昼”;称呼男孩为“小官人”,称呼女孩为“大姑娘”;家中若有顽皮小孩,大人称其为“小猢狲”,那语气是既嫌弃又亲昵的;神经大条、有点憨痴的人常被调侃为“呆沙秋”(沙僧),而反应愚钝,拘泥保守的人呢,就被冠以“寿头寿脑”,“寿古古”;家乡人形容房屋敞亮是“响亮斯斯”,处所幽静自得其乐则是“雅谧斯斯”;说一个人爱端架子叫“有趣搭煞”,形容做事着急慌忙、稀里糊涂,叫“跌杀绊倒”“瞌冲懵懂”,而从容淡定的人总是“笃悠悠”,“泰微微”。另有妙句云:“宽休休,二石九;急吼吼,三石缺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