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较为详细叙述了弢翁1960年春再访上图后的事。弢翁此次参访,鉴赏了馆藏数种善本,返津后向上图赠送了六种古籍,其中即有宋嘉定建宁郡斋刻《西汉会要》残本
(参见梁颖《记周叔弢先生与上海图书馆的一段因缘》,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编《历史文献》第16辑,562-568页)
。
此事经由,为弢翁1960年4月18日往上海,随北京、天津两市代表团检查上海市卫生,4月27日,返京前一天,抽暇到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图书馆参访,见到上图藏残宋本《西汉会要》,想及自己藏的一册装池正同,似为式样相同、相衔接的同一版。弢翁于4月28日返京回津,5月上图特藏部潘景郑先生起草公函,经先师修改后径寄弢翁。此函请求借摄弢翁所藏残本《西汉会要》的胶卷,云:“叔弢市长:台驾沪,获承指教为幸,顷承惠赠珍椠六种,祗领感谢!谨为妥为庋藏,永志嘉贶。承示尊藏宋本《西汉会要》与我馆残本式样相同,可能一书离散已久,闻之殊为响往,便中能否借摄胶卷一份,藉为延津之合,无任企盼,倘蒙慨允,何幸如之?”
(同上,563页)
据先师1960年8月9日日记:“周叔弢来信,宋椠《西汉会要》已检得,存四十三至四十五。我馆原四十六至四十九,适相衔接。现在其子珏良处,允相赠。去函乞之。”
(参见李军、师元光整理《顾廷龙日记》,607页)
《顾廷龙全集·书信卷上》收1960年8月15日致弢翁函云:“顷奉手书,敬悉尊藏宋椠《西汉会要》残本,已由令郎珏良同志检得。尊藏为卷四十三至四十五,馆藏为四十六至四十九,适相衔接,而洒金粉笺正复相同。又阅《藏园题记》所载刻工,亦均相同。乃蒙乔梓厚意,慨然惠赠,使延津之剑离而复合,无任感荷。”
(顾先生此函,参见《顾廷龙全集·书信卷上》,89页)
珏良先生是弢翁次子,一良先生二弟。9月1日,上海图书馆即收到珏良先生惠寄的《西汉会要》。次日,先师特作函申谢,言:“叔弢副市长:昨由珏良同志寄到宋刻《西汉会要》卷四十三至四十五壹册,取对我馆所藏残本,适相衔接,而装帧、签题均出一手。知入滂喜以前,即已分散,忽忽百余年矣。今承高谊,归诸人民,不独使古籍之牉合,而尤便学人之参考,文化遗产,藉大力掇拾护持,得以不坠,无任钦佩!”
(同上,90页)
弢翁赠送上图的《西汉会要》,虽是残本,却是宋刻宋印,较现存所有之本都更珍罕。此书共七十卷,为宋嘉定建宁郡斋刻本。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卷五有《宋刻残本西汉会要跋》,云此本“字体方劲,板式阔大”,“面覆粉笺,书签端楷,似旧藏大内或王邸之书”
(傅增湘《宋刊残本西汉会要跋》,《藏园群书题记》卷五,“史部四·政书类”,中华书局,1989年,255-257页)
,又云其1932年见到此书,乃女弟子宝文仙(书)持以见示,存职官十三,选举上下,卷中钤有“宝孝劼藏宋元经籍”、“孝劼所藏书画金石”二印。傅跋又谓:“壬子(1912)夏,余得八卷于同好堂,册式、装潢与此无异,当为一书而分析者,第未知如海王城中尚存几许耳。”
(同上,256页)
另据傅跋,知宝孝劼即宝康,孝劼其字也,盛伯羲之女夫,曾官福建武定府知府,任未久遂卒,收罗古本书籍甚富,中多“惊人秘笈”。又据傅氏《藏园群书经眼录》,有云:“按《两汉会要》,四库所据出传钞本,各家书目亦不见著录。惟近时莫友芝经眼录称见应敏斋(宝时)藏宋刻本,乃马笏斋(玉堂)故物,旋归之持静斋丁氏。丙辰岁暮入都,于厂市同好堂获此残册,考其行格,与丁目同;装订、签题,犹存内式。闻庚子之变,自定王府散出,徐梧生(坊)曾收得数册,昨岁袁寒云(克文)亦收得一册。昔人于此本影写补完,不知耗几许精力,曾几何时而风飞雨散,渺不可寻,未审何年始得延津之合也。”
(傅增湘“西汉会要七十卷提要”,《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六,“史部四·政书类”,中华书局,2009年,403-404页)
先师与弢翁的再次见面,仍在上海。1963年4月1日,弢翁往上海博物馆参加座谈,先师前往晤见。次日,弢翁即抵上海图书馆参观。据弢翁《日记》:“早到图书馆,晤顾起潜、瞿凤起、潘景郑。参观善本书库,保管尚好。阅宋本《金石录》十卷,题跋甚多。宋本《东观馀论》是项刻底本,有丰坊、项元汴跋。宋本《诸儒鸣道》,此是人间孤本。‘大代普泰’写经。抄本《杨铁崖文集》,有黄跋。文徵明手写文稿,有文含跋。丰坊手札,罗列所求书画碑帖目甚长。”
(参见周启乾整理《弢翁日记》1963年4月2日,《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117辑,61页)
按《金石录》三十卷,宋代所刻有两种:一为宋淳熙龙舒郡斋刻本,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一为宋开禧间刻本,即上图藏本,然仅存十卷(卷十一至二十)。上图本有清余集抄补序文,清翁方纲跋并题诗;又清余集、江藩、阮元等十五家题跋、题诗、题词,皆一时鸿儒耆宿、俊秀翘楚。此本纸墨古朴,行式整齐,字大悦目,刊印精洁,朱痕满纸,动人心目。
《东观馀论》二卷,上图所藏为宋嘉定三年(1210)刻本,有明丰道生、项元汴及清惠兆壬跋。弢翁想看此宋本也是有缘由的。早在1933年1月,弢翁获见日本《文求堂书目》,见著录宋元明刻本凡百馀种,其中尤以北宋本《通典》及绍兴本《东观馀论》最为罕秘,然《通典》索价一万五千元,弢翁力不能赎,乃以日币一千元购得《馀论》。弢翁于此书后有跋云:“此书归国,聊慰我抱残守阙之心。独念今者边氛益亟,日蹙地奚止百里,当国者且漠然视之,而无动于中。余乃惜此故纸,不使沦于异域,书生之见亦浅矣。恐人将笑我痴绝而无以自解也。噫!”
(弢翁《东观馀论》跋,参见李国庆、周景良编《弢翁题跋》,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119页)
弢翁藏《东观馀论》,1952年已捐赠国家图书馆,此宋本不分卷,缺页配明抄本,并有清钱谦益校、清劳权及民国劳健跋。
《诸儒鸣道》七十二卷,此为宋端平二年(1235)黄壮猷重修本。黄壮猷有跋云:“越有诸儒鸣道集最佳,年久板腐字漫,摹观者病之,乃命工剜蠹填梓,随定旧本锓足其文令整楷焉。此本各家书目鲜有著录,惟《绛云楼书目》有宋版一部。”
弢翁在上图时,言及宋本《棠湖诗稿》以人民币一千三百元价让天津图书馆事。此事先师的日记也有载及。弢翁还提到该馆藏旧拓两种,《西楼帖》及《墨皇》皆在;又言大连图书馆《管子》《荀子》《韩非子》几种均已不在,苏联所送还之《永乐大典》皆非刘翰怡旧物。先师当日日记载:“然则此批书却不知何往?”
关于《棠湖诗稿》此事的始末缘由,弢翁日记记之甚详,从发表出来的文字看,始于1963年2月7日,讫于3月21日,先后月馀。这恐怕也是弢翁晚年最令他不愉快的一件事。1963年2月7日,弢翁在天津劝业场古旧书店,购得宋临安府陈宅书籍铺刻本《棠湖诗稿》一卷。是日日记有:“午后到市联,列席两会执委会。休息前到劝业场古旧书店,适宋本《棠湖诗稿》已收得,因取回把玩。又到市联,会后返家,展阅《棠湖诗稿》,纸精墨妙,不愧汲古阁中宋本甲观,余本拟自留,因人民图书馆无一宋本,亦亟欲得之。余素不愿与公家争书,此余之宿志。但爱不忍释,因钤名印,以识鸿爪,想不辱此书也。景印本字体模糊,去原迹远甚。宋刻纸有补缀处,亦宋时旧样,平帖如天衣无缝,良工之作也。”
(参见周启乾整理《弢翁日记》1963年2月7日,《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117辑,55页)
此本今藏天津图书馆,纸精墨妙,卷尾有“临安府棚北大街陈宅书籍铺印行”小字两行;有清钱仪吉、民国邓邦述、傅增湘跋。书中钤有“宋本”“甲”“毛氏子晋”“子晋”“汲古主人”“毛晋之印”“毛氏子晋”“毛扆之印”“斧季”等印,为毛氏汲古阁所藏宋本之白眉。
弢翁对此书颇为喜爱,本欲自留,但因天津人民图书馆馆藏中无一重要宋本,也亟欲得之。故2月10日,该馆古籍部负责人姒兼山即至周宅商谈转让《棠湖诗稿》事。十五天后,该馆王振永再为转让事访弢翁。弢翁2月10日日记:“午后整理去岁新收活字本。到重威家,请他考订刘若宰生平;谭季侃、陈庸厂亦来。姒兼山后来,我与谈宋本《棠湖诗稿》我极愿自收,但又不欲与图书馆抢书,如图书馆以为只收一宋本无甚重要意义,则不如让我买,将来终归国家,只是时间问题。”
(同上,55页)
2月27日日记:“午饭前王振永来取《棠湖诗稿》, 未与之,并告以我愿买此书之故(古籍部是否有不售私人原则,我似当别论),捐书之后本不买善本,因此书是数十年前所渴望之书,一朝到手,不忍轻舍。”
(同上,56页)
3月3日日记:“星期日。早到方纪部长家,携去《棠湖诗稿》和《晋纸帖》,并谈关于买诗稿的思想包袱,我与‘人图’的矛盾,新华书店不售私人的矛盾。从党的领导和老朋友两个立场,乞他帮助。”3月14日日记:“晚王振永来,说‘人图’一定要买《棠湖诗稿》,已送一千三百元来。闻之殊令人气恼。一书许两家,制造矛盾,不过为了多卖三百元耳。”
(同上,58页)
弢翁于3月21日亲自带《棠湖诗稿》去天津市人民图书馆,并亲手将书交给姒兼山。是日日记:“午后送宋本《诗稿》与人民图书馆,交兼山,并参观善本书库,书上盖蓝色号码印,每本皆有,并盖大藏印,文劣印色亦恶,真令人心痛。”
(同上,59页)
可想见其心情!
早在1942年抗战最艰难的时期,弢翁在自订善本书目的同时,即为藏书写下遗嘱,云:“生计日艰,书价益贵,著录善本,或止于斯矣。此编固不足与海内藏家相抗衡,然数十年精力所聚,实天下公物,不欲吾子孙私守之。四海澄清,宇内无事,应举赠国立图书馆,公之世人,是为善继吾志。倘困于衣食,不得不用以易米,则取平值也可。毋售之私家,致作云烟之散,庶不负此书耳!壬午元旦,弢翁至嘱!”
(弢翁1942年手订所藏善本书目卷首题记,参见《自庄严堪善本书影》第一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卷前彩页第二帧)
并有小注:“当赠书时,须附一条例,即展阅者应严守赵文敏毋以爪侵字、毋以唾揭幅之训,保存古籍斯为最要。典掌者宜熟知而谆诫也!”
(同上)
弢翁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即有将毕生所藏金石书画、中外文图书等化私为公之原,所捐古籍图书之重要者,如:1949年6月,将宋刻孤本《经典释文》卷七一册,捐之故宫,遂成足帙;1951年,有《永乐大典》(杭字韵)一册移赠北京图书馆;1952年8月,向北京图书馆捐赠其历年收集的宋元明刻及抄校善本,凡七百一十五种,共两千六百七十二册;1954年9月,向北京图书馆捐赠元明清刻本、抄本、稿本,共计三十二种一百二十册;1954年7月,向天津市人民图书馆捐赠清刻本古籍三千一百六十七种、两万两千六百二十六册。至晚年,又将毕生所藏敦煌经卷、战国玺印、活字本书,悉数捐赠天津艺术博物馆(今天津博物馆)、天津图书馆。即使身后,其子女亦有不少捐赠。因此弢翁所言“不如让我买,将来终归国家,只是时间问题”,实非虚语。
弢翁1942年手订所藏善本书目卷首题记
三
自1963年至1979年,这十五年中,经历“运动”及“文革”,周、顾二老包括一良先生同先师之间,基本上无书信及任何相晤。直至1979年5月29日,我才知道先师有函致弢翁,请为所辑严九能年谱题签。先师于函中云:“龙昔承章式之、夏闰庵两丈之启迪,对严九能学问之渊博、钞校善本之精勤,油然起敬,遂即草编其年谱。初稿虽已就绪,存之箧衍,迄未写定,本可覆瓿,第念资料搜集亦既有年,未尝不可供读者之参考,因拟加以杀青,就正有道。兹蒙宠锡题字,并闻长者内障切愈,即为命笔,不胜感幸之至。”
(顾先生此函,参见《顾廷龙全集·书信卷上》,91页)
与顾廷龙先生恢复通信时的周叔弢先生,1979年摄于天津睦南道寓所,时年八十八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