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笑说:“我听我爸说了。说是有一回在垸里看到了你,回来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就叫人做媒,有这事儿?”
“听你爸瞎说!”母亲扭头拿起筷子赶苍蝇。
“那是么人给你们做的媒呢?”
“你龙伯。他和你外公好得很。有一次,你龙伯在我家喝酒,夜深了,外公就送他回家。龙伯回到家,看到外公孤零零一个人儿走荒路,心里放不下,又赶着送你外公回家。两人你送我我送你,快天明了,两个人儿还在路上。”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起来。
天已经黑透,但我们懒得去开灯,边吧啦吧啦拍蚊子,边一句接一句地聊。母亲说到最后感慨道:“我那时的嫁妆,几本《毛泽东选集》,三床棉被,一套水杯,一件水红衬衣,就管么子也没有了。结婚的第二天,我和你爸就被派到水库去挑土。连张结婚照都没有……”
结婚的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哥哥;7年后,又生下了我;28年后,哥哥跟嫂子结婚,第二年生下了大侄子,又隔了4年,生下了小侄子——至此,我们家的格局就此定了下来。
直到40年后的今天,父亲和母亲,成了爷爷和奶奶。他们之间的生活却悄然发生着改变。
在我回家之前,母亲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这是非常罕见的。
一般到了周六,我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问候一下。主动用手机打给别人,对母亲来说是麻烦事,这次她突然打电话过来,寒暄了几句,就感慨了一声说:“你爸爸噢,气得人死!”我忙问怎么了,她接着说:“你爸爸不再是当年那个爸爸了,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父亲是公认的好脾气,尤其是在我这么多叔爷之中。除开我父亲,几乎没有不打老婆的。从小我便看到叔爷打起婶娘的场景,全家子女跪在那里求情,这时往往会有我的堂姐哭着跑来找我父亲:“细爷,你快去!我爸爸又打我妈咯!”
唯独我父亲是不会对我母亲动手的。
但父亲虽然没有打过母亲,却也不太体贴母亲。我在北京有一位拍纪录片的好友,我看过他拍他父母的纪录片。片子里,他父亲怕他母亲太累了,会给她端凳子,头上有脏东西会亲手给她摘下来,家务活样样都会去做……你能看到一个好的丈夫是如何去体贴呵护他的爱人的,那些在生活中的点滴关怀,父亲却从来没有对母亲这样做过。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自我的一面始终都在。
就拿电话来说,他会在电话中说:“哎哟,么办?屋里棉花不值钱咯……天天下雨……俺垸里菊花娘前几天中风死了……讨债的人来了……”他会说出很多让人听了心为之一沉的话,他内心的恐惧和担忧,都不经过滤地倾倒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我会在电话里安慰他,像个大人抚慰一个受伤的小孩。
然而,一旦是母亲打电话,我心里立马松弛很多,母亲会告诉这些都没事,一切都正常,我们会像以往一样聊起各种琐事。
当然,我们都习惯了在电话中报喜不报忧。你那边怎么样?很好啊。你在北京如何?我也很好啊。
而父亲常会揭开生活不容易的那一面,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是不说,但父亲不会掩藏。他一辈子都常在这种担忧中度过,需要人来抚慰。
如今,母亲突然打来这个电话,告诉我父亲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她不太认识的人了,我其实并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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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打这次电话的起因就是因为前几天父亲在村里打牌。
南方的冬天,屋里比屋外冷,但是父亲依然坐在别人家里打牌,打了一上午,中午跑回来从碗柜里找了点冷饭随便吃吃,下午又跑出去,继续打到晚上。母亲一路找过去,跟父亲说:“多冷天,你也打得下去!你本身是个病人,还这么作践自家身体,你要是病发起来,不又是害我!”父亲没理她,母亲又继续说了几句,父亲突然拍桌子,低吼道:“我病就病了,要你管!”这一拍下去,不仅我母亲,大家都吓了一跳。父亲脸色发白,全身发抖,气急了的样子。母亲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这几年,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
我读大学时,父亲中风,一边手臂不能动。母亲说他每天坐在老屋门口,无精打采。母亲跟他说:“你现在还不能死,你儿子还没读完书。”其实话里也是让他别这么轻易就被病魔给打败了。好在中风不严重,过了一些时日,身体机能又恢复了。可没过几年,又检查出糖尿病。原本父亲人到中年身体发福,现在却瘦得颧骨都出来了。
糖尿病是不能多吃甜食的,可他管不住自己。过年时,拿起苹果就吃,可乐放在桌子上,不到一天,就会被他偷偷喝完。一旦被我们发现,他就说:“苹果不是甜的!”跟母亲起这事,母亲皱着眉头,“已经说不信他了,管不了!家里的橘子苹果香蕉,全是他吃完的。你说,他还说他血糖低,医生让他补充糖分。他自家不管住自己的嘴,叫我们旁人么样说的?”全然像个耍无赖的小孩。
那天父亲打了一整天的牌,晚上回到家就说自己不舒服,还说自己在路上吐了血。母亲带他去卫生所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要多保暖不要着凉。父亲回来又说胃不舒服,夹菜时手指没有力气。
“你现在知道难受了?你白天干么子去咯?”母亲愤愤道,父亲没有说话。第二天,又要去理发。母亲说:“天这么冷,理完发风一吹要感冒的。”父亲不听,一定要去理,理完发,也没等头发干,又去打牌,结果当真着了凉,再去医院打吊针。
感冒还没好利索,又要洗澡,说身上难受,大家一起劝他等好了再洗,天这么冷,洗澡会加重病情。他谁劝都不听。澡洗了,晚上又发了高烧……
母亲在电话里说起这些事情,连连叹气,“我现在说不动他了,说什么,他都不听……”
母亲因为父亲打牌生气,也不是这一天两天了。
前段时间,母亲听婶娘说,过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凭证件去村里领养老金了。母亲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这样的事情。”回到家,母亲找到了证件,到了日子后,去村里问。工作人员一查看信息,说:“你的那份已经领过了。”
母亲很疑惑:“我没有领过啊。”工作人员说:“那就应该是你屋里的人领了。”
母亲回来后问父亲,父亲说是他领的。母亲听罢,很生气,“你凭么子拿我的证儿去领钱?你领了钱还不告诉我?!”父亲说:“有么子好说的!不都是自家屋里的钱。”
母亲越发生气了,“你拿了钱就想去打牌!以后我面前的是我面前,你不能拿我的这一份。”父亲没有理她,出门去了。母亲坐在家里,越想越气。
母亲从嫁过来后,就知道父亲爱玩。
他不爱在家里待着,一得空,就喜欢往别人家去打牌。母亲有时候找过去,他就躲在门背后,任母亲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有一次,母亲在地里捡完棉花,上了田埂,没有看到父亲的踪影,车子也不见了。母亲拖着两袋子沉重的棉花回来,到了家后,崩溃大哭。婶娘们都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而我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母亲跟婶娘哭着说:“这日子我过不去了。我实在是受够了。”有个婶娘说,“我看到他在建华屋里打牌。”说着,让我赶紧去找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