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淡与绚烂
平淡而近自然,被誉为文章最高境界。然而初学文章,不必一味追求平淡,不妨从绚烂入手,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才是真正的平淡,才能得平淡之三昧
(孙过庭论书法,有平正与险绝之分,其中云“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恰与此论契合)
。故而先贤教少年作文,最是讲究气象峥嵘。远如苏轼致苏辙次子苏适的书信《与二郎侄》
(古今作文指南,此信可入前三)
:“二郎侄得书知安,并议论可喜,书字亦进,文字亦若无难处。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需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字亦然。善思吾言。”近如曾国藩教育两个儿子,与苏轼一脉相承:“……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所谓气象峥嵘,用苏轼的话讲,即“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用曾国藩的话讲,即“将气势展得开,笔仗使得强,乃不至于束缚拘滞,愈紧愈呆”。说白了,就是文章须有气势,有气则有势。气之于文,过犹不及,太强与太弱都不足取。不过对少年文章而论,宁强而毋弱。须知少年文章的最大看头,恰恰就是元气和锐气。
少少许胜多多许
书画讲究留白,文章亦然,抒情文章尤其如此。留白不是不着笔墨,而是宁简勿繁,即前引止庵之言“少少许胜多多许”。十分话,只说七分,或者用七分的气力说出,那三分,并未舍去,而化入七分之中,如此则有一种深蕴,正合书画留白之意。
关于少少许胜多多许,试举一例。金庸《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九章末尾写张无忌与四女同舟,重病的殷离在梦中唱起小曲:“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张无忌心头一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无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修订版)
张无忌心头一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为成昆堵死,没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地瞧着自己,清澈的目光中似在吐露和殷离所说一般的千言万语,一张稚嫩可爱的小脸庞上也是柔情万种。(新修版)
金庸小说新修版饱受诟病,原因之一即常画蛇添足,这一节乃是典型。“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结合此前的铺垫,这句话足以写照小昭的痴情,“……清澈的目光中似在吐露和殷离所说一般的千言万语,一张稚嫩可爱的小脸庞上也是柔情万种。”增补反而多余,使小昭的痴情背负了额外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