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莎拉·卢卡斯作品中令人惊讶的品质是强烈的过程感。除了白色的墙壁上有《致女人的一千个鸡蛋》留下的黄白色残渣,这些作品本身并没有在物理层面出现艺术性的变化。然而,她的作品具有调动我们想象力的能力,不断让人疑惑她是如何创作出我们眼前之所见的。她有能力触发我们作为观众去想象连续不断的创意生产,想象她的创作是如何从无到有的。这种品质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力,赋予其作品强大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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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鸡蛋”作品
也许正是这种令人惊讶且富有的图像想象力,使她将两个鸡蛋、一份肉串、一张照片和一张桌子并置,或是将放在压缩汽车上的巨大阴茎铸模。就像在她名作《纯赤》(Au Naturel,1994)中的一样,将旧床垫、水桶、衣服、水果和蔬菜并置。也许是因为她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直接性和私密性,但过程却显露无疑。这种过程可能是无形的,但绝对可以让人感知得到。人们对她作品的亲近感来自这种直觉过程,她称之为创作过程中经常出现的事:“一些随机的瞬间想法比我完成某种艰巨的项目更充满意义,而这种事情这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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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卢卡斯,《纯赤》,1994 床垫、蜜瓜、橘子、黄瓜、水桶,84 x 167.8 x 144.8 cm © 莎拉·卢卡斯,图片由伦敦赛迪HQ画廊提供
卢卡斯的雕塑作品呈现了极高的精确度和完成度,在材料、元素和观念的使用上有着无与伦比的严格形式,并表现出对可能性和过程无比的热情。最重要的是,她将不同物体和材料的创造性并置,转换成令人惊讶的情感性图像,这使我们感受到了某种直觉性瞬间。这是一个压倒一切的艺术时刻。当艺术上的完美付诸实践时,这是一种你可以感觉到的行动,这种艺术行动更多地是在厨房、卧室、卫生间、室外院子和酒吧中被构思出来,而不是在工作室里。无论何处,她的想像力和工作始终与莎拉·卢卡斯相随。她这种可以时刻保持思考的能力对理解她的作品至关重要。一间移动的工作室,意味着艺术家可以被外在世界的任何事情所激发——从浴缸漏水、一顿夜宵、看报或去酒吧、抽烟,到小玩笑或开怀大笑。任何事情都可以激发她的创造力。我们可以在她所有的作品中感受到心灵与外部世界之间的这种交互。但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感觉到那些未被可视化的自然环境,而这就像她所使用的物体和材料一样真实。就像我们可以感觉到并想象出《致女人的一千个鸡蛋》中有女人扔鸡蛋的场景,却并没有看到“表演”一样。她的大部分作品都被活生生的现实瞬间所浸透,这不仅是因为她使用普通物品进行创作,还因为艺术家的内在想象力。
她与周围环境的这种互动——可能是物质上的,也可能是观念或政治上的——暗含在红砖美术馆展出作品《老天你知道这多不容易》(Christ You Know It Ain't Easy)中。作品呈现了一件覆盖着香烟的耶稣雕像,后者被钉在一个直接涂在宽阔白墙上的巨大的黑色十字架上。标题是关于做某事很难的常见英语表达,但更具体地是指约翰·列侬(John Lennons)1969年名曲《约翰和洋子的民谣》(The Ballad of John and Yoko)的合唱部分:“主啊你知其不易/知其多难/事态发展/他们会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列侬在婚后的蜜月期写了这首歌以回应媒体对小野洋子的负面评论。但在同时,由于那张用来反对越南战争的两人躺在床上的照片,他们也因此被媒体钉在十字架上。显然,卢卡斯以幽默的方式指涉了流行的爱情故事和政治性事件来讨论戒烟之难,或是当一个英国人有多难,抑或是吸毒如宗教的这类想法。我们可以想象,卢卡斯在吸烟时就如何禁烟进行讨论,一开始她只是回答“基督,你知道这并不容易”,然后凭着想象力将其与列侬的歌联系起来,构思出耶稣被香烟遮盖并被钉在象征着英格兰的圣乔治十字架上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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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卢卡斯,《老天你知道这多不容易》,2003
当然,这件作品还包含许多其他层面。卢卡斯在平常展出它时,会使用巨大的红十字来直接指涉英格兰国旗及其标志性的圣乔治十字勋章。但是,之前在洛杉矶的哈默博物馆展出时,卢卡斯唯一一次将十字架吊起来重新创作并涂成黑色。正如她在开幕前几天告诉我的,这是对英国脱欧和英国社会持续分化的直接评论,当英国与欧洲脱离并远离国际社会时,这个国家必将前途未卜。黑十字架就像一根未抽过的烟,预示着未来的死亡。当然,标题仍然是“老天你知道这多不容易”——她的黑色幽默即刻且直接地显现了出来,激发观众去反思作品的意义,反思我们自己的生活。我可以想象,她是怎么仅仅在阅读新闻了解关于英国脱欧持续的争论时随口一提的:“好吧,我们来改变圣乔治十字勋章的颜色,完美。让我们不用红色,而是涂一个黑色的十字架来代表英国脱欧”,然后继续以那种只有伟大艺术家才有的自信和确定性来坚持自己的直觉。只是换了颜色,作品就在瞬间改变了意义和表达。毫无疑问,红砖美术馆中展示的黑色十字架改变了一切,并加强了作品的力量,唤起了与她所居住的国家和社会有关的其他问题。
关于红砖美术馆的展览还有一点要提及,本次展览是红砖美术馆的创始人兼馆长闫世杰精心策划的。每个参观展览的人都可以体验到它的完美和纯粹,这里赋予了每件作品所需的空间氛围。作品的布展理念精准,使诸如《老天你知道这多不容易》中黑色的英国脱欧十字架与两件后暴力幽默作品《废话墓志铭》和《北京钻石》产生了辩证的对话。前者展示了一辆点缀着香烟的残破汽车,让人想起快进标志的箭头组合。汽车残骸与速度联系相联系,提醒着人们时间、消耗和必死性。卢卡斯的幽默是黑色的,正如《废话墓志铭》那样,标题暗示着作品文本似乎是刻在墓碑或匾额上有关死者的文字,或是死者自己在死前撰写的文字,然而,Blah Blah却没有丝毫意义。
▲ 艺术家莎拉·卢卡斯与红砖美术馆馆长、此次展览策展人闫士杰在展区外
在策展人有意识地提及卢卡斯的另一件作品《生活是累赘器官》(Life’s A Drag Organs)时,他将《废话墓志铭》并列挂在作品《北京钻石》(Beijing Diamond)上,后者是一辆被砸碎的、有北京车牌的黑色沃尔沃汽车。作品颜色不仅呼应了右侧的暗示英国脱欧的黑色十字架及其政治暴力含义,还直接与她的作品《有形虚空》(Concrete Void)有所呼应——这是一件长25米,高6米的摄影作品,展示了多层停车场的内部,它由100张在150x150厘米的大号光面相纸上打印的黑白照片组成,每张照片都由四个钉子固定在墙上,与耶稣的受难像微妙地呼应。钉子将照片固定在四个角膜上,每个钉子都具有某种弧度的外观,突出了纸张的光泽反射性,这与它所喻示的停车场的残酷、黑暗和肮脏的混凝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光滑冷酷的建筑在光亮的反光纸上被呈现,这在停车场和事实上被毁坏的汽车的隐性暴力中产生了无形张力。就像是一个犯罪现场。策展人在作品间创建了一种在概念上很尖锐的对话或讨论,联结起有形和无形,所见和未见,仅暗含在未来(英国脱欧)和短暂历史(被破坏的汽车)之间。
如我们所见,展览中许多作品的展陈都是精心设计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仅是策展人在不同作品和空间之间所建立的对话,就像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的著名作品《道隐无名》(The Unspeakable Openness of Things)中呈现的那样;还有策展人通过重复的破坏性幻觉和不对称的空隙,将一些大的墙面区域留白,从而打开墙壁自身的氛围和特性——在博物馆高10米的中心空间里,这一点显得更加明显——在那里,巨大的照相拼贴作品《汤》(Soup)(1989)突然覆盖了两面相邻的墙,并在第三层墙中断留下巨大空白空间。这种感觉不仅正确、直观,且富有创造性。展览打开了通常封闭的空间,使墙面发挥了其功能性之外的视觉作用。一种场景学技术在灰色的混凝土墙上被重用:莎拉·卢卡斯的《自画像与骷髅头》(Self Portrait with Skull,1997)悬挂在最左端,而其余的墙壁则保持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