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总的来说,雷夫人既风情万种,又冰清玉洁,她和男人的关系弥漫着爱的气息,但始终不涉肉欲,男人们误以为她是一个尤物,到头来却发现并且承认她其实是一个天使。昆德拉通过研究她的星象图得出结论,认为此中奥秘是她天生具有女性性冷淡的倾向。这个结论令人怀疑,因为一个天生性冷淡的女子在男人面前是不会如此风情万种的。合理的解释要到她的极其特殊的婚姻中去寻找。16岁那年,她嫁给42岁的大银行家雷加米埃,而她其实是雷先生的私生女,这场精心安排的婚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以求在革命恐怖来临之时保住财产。可以想象,从一开始就彻底排除掉性的这场婚姻对少女心理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在这个天资聪慧的女子身上,性驱力的精神化或许因此就成了必然之事。于是我们看到,她听任那些优秀男子在她身边尽兴呼吸情爱的芬芳,同时严格地不让他们逾越肉欲的边界,因为对于她自己来说,这条边界在客观上也早已关闭了。
与雷夫人同时代,法国还有一个著名的女人,比雷夫人更有名,就是斯塔尔夫人。斯夫人比雷夫人年长11岁,是一个大才女,22岁即已在文学上成名。这两个名女人之间的友谊是那个时代的佳话,两人同时现身斯夫人在科贝的沙龙是一道迷人的风景。正如斯夫人的女儿阿尔贝蒂娜后来对雷夫人所言:“我母亲让科贝充满活力,您让它美不胜收。”斯夫人才思磅礴,新见迭出,雷夫人则优雅细腻,善解人意,形成绝好的互补。据说斯夫人貌丑,有一回,坐在两人中间的某访客恭维说:“我坐在智慧和美貌之间。”斯夫人故作困惑地答道:“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貌美。”她以此巧妙地把智慧的赞誉转递给了雷夫人。
在思想上,斯夫人是一位坚定捍卫启蒙理想的斗士,因此在1792年到1814年间被摒弃在法国所经历的一切政体之外,最后则是遭到拿破仑的软禁,被命令不得离开科贝。她成了反抗军事独裁的一个象征,夏奈特夫人诙谐地形容说:“在欧洲,必须考虑到三种强权;英国、俄国和斯塔尔夫人。”不过,斯夫人不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在软禁期间,她烦躁不安,不断向朋友诉苦,还写信向拿破仑求情,以至于拿破仑晚年在回忆录里奚落她说:“斯塔尔夫人一只手在战斗,另一只手在乞求。”
斯夫人不能忍受孤独,敦促朋友们去看望和陪伴她,毫不顾忌朋友会因此受连累。雷夫人毅然前往。同情雷夫人的帝国前警务部长富歇提醒说,这可能会使她回不了巴黎,她讽刺道:“从来英雄爱女人,波拿巴却开了怕女人的先例。”后来富歇又曾劝告她:“人处于弱势时要温和。”她的回答是:“人处于强势时要公正。”当然,不出所料,雷夫人被判处流放,拿破仑倒台后才得以回到巴黎。流放期间,一个访客同时看见两位夫人,发现柔美的雷夫人平静而坚韧,好斗的斯夫人却濒于精神崩溃,为这鲜明的对照感到震惊。
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雷夫人的一种特质,即超越政治的正义感和仁慈心。她不是斗士,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不具备所谓的政治头脑。她是一个天性纯正的女人,仅凭直觉和良知做判断,并据此义无反顾地采取行动。
布瓦涅夫人在谈及她性格中的独立性时下此评语:“有时我看到她顺从人意,但我从没有看到她受人影响。”
她的独立性的基础不是观念,而是人性,因此温和而不张扬,却十分坚定。
她不惧拿破仑的威势,甘于为斯夫人承受牺牲,这完全不是在政治上站队,而只是因为她的朋友正在受迫害。正如贡斯当所言:“雷加米埃夫人对政治的兴趣只表现为她对各派别斗争中的失败者的慷慨关注。”因此,拿破仑帝国崩溃之后,她怀着当年探望斯夫人的同样的勇气,去各地探望处于逆境中的波拿巴家族成员。她永远站在弱者、失败者、受迫害者一边,不问其政治立场如何,而如果说她自己有一种政治立场,这就是她的政治立场。她所担负的受迫害者之守护天使的角色深深为后人所怀念。
我无意在两个名女人之间厚此薄彼。真理需要斗士,斯夫人名垂青史。我只想表达我的一点感想:真理也需要雷夫人这样的天使。不妨说,她身上所体现的特质,那种超越政治的正义感和仁慈心,即使在政治上也应该是最初的和最终的东西。雷夫人不具备政治头脑,这很好。
一个具备政治头脑的女人多少有些令人生畏,一个社会有许多具备政治头脑的男人和女人,那一定是一个可怕的社会。
任何一个时代如果普遍缺乏朴素的非政治的正义感和仁慈心,却风行抽象的政治正确,灾难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