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另一个设计是把张托德的严谨表现到极致,他为了防止直升机公司估值过高,不惜现场拆了一架直升机,检查每一个零件的来历。虽然细究起来,这似乎并非估值师的任务,他也应该有更好、更省力的方式来达到同样目的,但一步步把一架直升机庖丁解牛,在视觉上还是有其惊奇和过瘾之处,也证明本片导演邱礼涛仍然不乏鬼才创意。
其实金融片很容易陷入雷同的纸醉金迷,我称之为“郭敬明式的炫富”桥段,比如大豪车、大房子、大美人之类的标配,再加一点“用N种不同的杯子来喝水”之类的猎奇点子。这种桥段屡试不爽,但《猎金游戏》聪明地避开了这点。
这部电影淡化了金融人的物质享受,而有意强调做金融是一种特殊的权威和责任,能让观众感受到这点,那架直升机拆得就很值。
总体而言,这部电影可谓金融人的黑童话:高寒负责黑,张托德负责童话。他俩之间的分与合是可以预计的,虽然这种转变不尽合理
(一个人真的可以在被出卖后选择原谅吗?)
,但毕竟不难看出导演的整体思路,还是力求工整的。
但一部合格的商业片和一部杰作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工整与否,就像评价两首诗的高下不可能只看它们押不押韵,合不合平仄。说到底,作品的高下还是取决于境界。“东方华尔街”与《华尔街》的区别,可以仅用后者中最著名的一场戏来说明。片中由麦克·道格拉斯的扮演的大反派、投资巨鳄戈登·盖柯向将要被他吞并的公司员工发表了一段经典的演讲:
“我不是公司的摧毁者,我是公司的拯救者。女士们,先生们,贪婪是好的!贪婪是对的,贪婪是有用的。贪婪厘清、穿透并且抓住了进化的精髓。贪婪有很多形式,对生活的贪婪,对金钱、爱和知识的贪婪,无一不激发人向上奋进。记住我的话,贪婪不仅将拯救这家公司,贪婪还会拯救另一家功能失调的公司,它的名字叫美国。”
注意,我想说的并不只是台词的文采,更重要的是人物的心态和处世哲学。
在这种诡辩里,一己的贪婪被拔高到拯救美国、人类进化的高度,可以说这种人物追求的也早已经不是物质享受和金钱本身,而是有了一种“以身证道”的意味。
而电影的深度也随之倍增,它不是仅仅站在道德高地批判贪婪,还要努力同作为资本主义根本哲学的“贪婪”去缠斗,把它驳倒。
而在《猎金游戏》里,反派大老板李海伦
(黄奕 饰)
只会用非常具体的房子和“一千万”之类的金额来诱惑主角,而当她与高寒反目,也只会咬牙切齿地用“你只是一无所有的loser”来打压对方,整个境界就显得比较狭隘。
前一阵关于《哪吒2》有一种批评的声音,说陈塘关死去的那么多百姓好像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而是民间故事的套路,就像《水浒传》里众好汉也总会砍翻几个路人,或者《奥特曼》里怪兽总会把东京搞得天翻地覆,楼房倒塌、汽车踩扁等等,在这种源远流长的故事传统里,老百姓本来就是作为一种象征性的背景板而存在的。我们不该简单套用现代的人道主义观点去评价它。
哪吒不论怎么改编,到底还是在民间故事的套路里,那么《猎金游戏》呢?
在本片中,主角师徒非常关心普通股民亏不亏钱,他们是把韭菜放在心上的。
但电影其实没有给韭菜多少银幕时间,只给了一些零星的群像描写,而且甚至是喜剧性的。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一群快递小哥,他们聚在一旁聊天
(现实中恐怕没有那么闲)
,为了每一次股市波动而捶胸顿足,感叹买晚了或者卖早了。他们属于喜剧人物,是用来逗笑而不是增添故事道德沉重感的。
片中确因炒股失败而自杀的是安娜的爹,但是这事年代久远,他本人也从未露面,也就只是作为一个背景设定而存在。而且我们也感觉不到安娜对这件事特别在意,她和张托德很明显早已跨过了这条旧日裂隙。
还有一个作为韭菜典型的人物是蓝石里扫厕所的大爷。但是他总是在主角小便的时候请教炒股大事,同样显得不够严肃,而且太过刻意,只是为了衬托主角谈笑间决定普通人一生命运的能耐。对于目的太过明确的工具人,我们也很难投入太深的感情。
实际上,要弥合上流精英和底层韭菜两种叙事,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又是一件必须做好的事。
如果不能直观地让观众感受到具体人物伤害,那么金融人整的幺蛾子就显得很空洞。甚至会给人以金融人是活在真空中的那种错觉。
其实“接地气”,本来是香港电影的优良传统。比如《无间道》里,黑帮大佬们开会就一定要吃路边摊,据说这正是他们提醒自己不可忘本。再比如《食神》里,大彻大悟的食神最后一道菜,一定是最家常的“叉烧饭”。美剧里也有类似例子,《亿万》里,平时做派极尽奢华浮夸的投行新贵,到了要紧关头,非要去一下街角的披萨店。
不论这样的设置是否太过刻意和取巧,但至少让观众看到金融人作为普通人的那一面,他们不是每天就靠美酒雪茄就能活着,他们到底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猎金游戏》里,金融人的世界就显得是一个架空世界。
张托德和高寒都没吃过路边摊,而是坐在高耸的大楼天台喝酒,正是“不接地气”最直观的写照。当然,这里的重点不是吃什么东西、在哪里吃,而是要让精英有足够的烟火气——哪怕有一点点属于凡人的怪癖都好,他们毕竟不是隐居在寺庙里钻研晦涩数字游戏的僧侣。
顺带一提,片中的师徒俩人都显得太过纯情。尤其是高寒,唯一一次出轨还是被女上司灌醉硬来的结果,而且事后也坚决拒绝继续这段关系,心志已经坚比拒绝女儿国王的唐僧,完全称不上堕落。其实破色戒,往往比金钱方面的出格来得更早,这一点《华尔街》的主角已经打过样了。
现在可以回到前面的那个问题了:《猎金游戏》就内核而言,还是古代民间故事的套路,只不过披上了一层现代时装的外衣。它的内在逻辑,已经注定了它不可能弥合上流精英和平民韭菜两个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