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时间之河,无尽流逝,让他悲从中来,也让他稍感治愈。《兰亭序》里反复地出现今与昔、后与今这种时间上的连线。他显然是将时间、将历史想像成一个朝前和朝后都无限延伸的流程,如绳索般延绵于虚无的深渊之上。个人的生死度量于其间,这样,生命就好像又被置放到了一个永恒性的背景里。“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挥毫之际,他已将那天的雅集,镶进了那条长绳里。“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他已在预想,后人再看他们的兰亭,会一如他们当日回望孔门的舞雩、庄子的濠津。
同样是写游观之乐,王羲之的郁结回环,让我想起苏轼的豁达洒脱。于是,对照着重读了《前赤壁赋》。
两人的文章,开篇起式完全一样,都像扎猛子般一头扎进时间之河。只是王羲之差点淹死,而苏轼兀自逍遥。
当日苏轼与吹箫客泛舟于江上,主人扣舷而歌,客人吹箫和之。但箫声呜咽,悲从中来。苏轼问其故,吹箫客从吟诵曹操的诗,想到八百年前那个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无论是流逝的时间之河,还是眼前无尽的江流,都衬托出此生的短暂与有限,所以,“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吹箫客的悲感是王羲之式的,也是在一个时间性的流程中体味生命;苏轼则不是,他是对时间性的克服。他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打个滥俗的比方,“自其变者而观之”,一朵花的生命只是“曾不能以一瞬”的短暂;“自其不变者而观之”且“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那花若能自为己身之主,尽情地绽放,那么,绽放的那一瞬里,自己便如天地般“皆无尽也”,伸向无限、绝对与永恒。
王羲之在时间性里体味生命,悲感来于斯,治愈来于斯。《兰亭序》的开篇是时间,结尾——“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还是时间。苏轼则不是。《赤壁赋》的开篇是时间,但结尾——“不知东方之既白”——则恰好抹消了时间。
苏轼好像随时能抽离出自己再俯看自己,生命就如那绽放的花,或寂寞沙洲上的鸥鸟。孤芳自赏也好,顾影自怜也好,他置放生命的背景里没有时间性。克服时间性,这本身即打开了一道窥望永恒的缝隙。
苏轼喜谈佛,宁不知“诸法无我”?又岂不知世间何曾真能“物各有主”?肉身的个体生命终是渺小的、有限的、相对性的。但苏轼式的人生可以是一种生命的态度。我师姐说,“对于人类来说,永恒是妄念,又是执念。知妄破执还是存执守妄,不过是每个人的生活经验与个性意志。”我说,“若真曾妄念过执念过、且妄而不觉其妄执而不觉其执,那么,生命就是一种绽放的动姿——朝向永恒与无限飞跃的动姿。”
苏轼对吹箫客开解此理,“客喜而笑”;若王羲之遇上苏轼,不知道会不会也转悲为喜,两人洗盏更酌,醉饮酣卧,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