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雷总,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体恤员工啊?莫不是……”
我打断她: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呀。”
芳妹吐了一下舌头说:
“哇,雷总今天好凶。”
将饭菜端回小旅馆,陈鹿已经起床了,我见她身体很虚的样子,就把饭菜干脆端到她那间房子里,她坐床,我坐椅子,就着一张小桌子,一起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我忽然发现,陈鹿的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水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觉得这小姑娘这几天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真心为她担忧,放下碗,我看着她说:
“到底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啊。”
陈鹿终于低着声音说:
“雷哥,我说了,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我说:
“当然不会,不过,如果有的话你说出来当时好受点,但以后却会后悔,那我觉得还不如忍着不说。”
陈鹿哇地哭了起来,说:
“可是我忍不住了,不管了,说一说可能真的会好受一些。”
原来是这样的:之前,陈鹿耍过一个男朋友,两人在一起两年,渐渐发现性格差异太大,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两个多月前分手了。
分手一个月左右,陈鹿忽然发现每个月的老朋友竟然迟迟没来,她买回试纸一测,竟然怀孕了。
分手之后,本来陈鹿已经很不想和前男友联系,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不得不给他打了个电话。
男友和她是预科同学,此时也在外语学院读大四,岁数比陈鹿小两岁,还是个大男孩,遇到这样的事,立即慌了神,先是说手头紧,没钱;过几天电话里,又反咬一口,质疑那个胎儿未必是他的;再过几天,又打他电话,居然换号了。
“这种男生太不负责任了!”我听得十分生气,说,“他就算换电话了,但人总还在,我喊上网吧的罗哥黄哥,一起去帮你讨个公道。”
“不用,我只是心里觉得太失望了,人怎么能这样呢,以前总以为,毕竟相爱一场,哪怕分手了也总有一些情分,但现在,我真的失望透了”,陈鹿说,“不仅是对他,还对很多很多人——前天我刚做了手术,起初我是回寝室睡的,那个晚上,我感到特别疼,老睡不着,我们寝室的人,包括历鹃,她们都是知道我那天刚做了手术的,可她们晚上熄了灯后却一直嬉笑个不停,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所以昨天,我就决定住到咱们旅馆里来,至少清净。”
我说:
“你怎么把这事让寝室的人都知道呢?”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都大四了,打过胎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何况那几天经常为这事儿给前男友打电话,寝室的人怎么可能瞒得住,而且也没必要瞒,反正毕业了天各一方。”
“哦,她们可能是没当一回事”,我只好这样宽慰说,“毕竟这年头,大家都是人人自扫门前雪嘛。”
“是啊,通过这事,我终于发现了,女生之间确实没有真正的朋友,平时那些亲昵,什么一起去买衣服啊,一起去做头发啊,其实内心深处一直都互相较着劲,别人稍微好点就恨得牙痒痒,别人不好了就幸灾乐祸”,陈鹿说,“还有谁是真的在乎别人的死活啊。我那么疼,可她们一点也不在意,整晚上都在互相开玩笑……”
说着,陈鹿又哭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我很想宽慰她,可是,其实我对于人心,比陈鹿更加悲观,对于这世界的温暖,比陈鹿更加绝望,要我违心地劝她说,
“世界是美好的。”我会觉得我在说谎。
因此,我只好沉默了。
那几天,考虑到陈鹿身体虚弱,我没让她值班,每天还从二号院买了炒菜
,
给她端进房间里,这让陈鹿十分感激。
“我怎么感谢你啊,雷哥?”她有时候会问。我开玩笑说:“如果实在无以为报,那就以身相许啊。”
她认真地看着我问:
“你一点都不介意我……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蒸的”,我说,“也可以是煮的”。
陈鹿叹口气说:
“你们这些岁数大的男人啊,成熟,能依靠,可是看不透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又让人放心不下。”
我们偶尔会聊聊她的前男友,据她说,那是个很帅的男生,高高的,喜欢他的女生很多。
“可是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他两点”,陈鹿说,“第一,太帅的男生,没安全感;第二,你想象得出吗?他每天对着镜子的时间,比很多女生还多,每次出门之前,他要像女生一样要打扮自己很久,我真的太受不了了。”
“啊,竟然有这么臭美的男生啊?”我附和着说,“那确实有点够戗。”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期末考试很快就考完了,假期也就来临了。
大学周围的商业区
,
普遍和学校的寒暑假保持着高度的关联,尤其是寒假
,
平日里喧嚣的四外语学院大新校区陡然间安静下来,我们那熙熙攘攘的四方街也随之变得冷冷清清。
陈露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回老家怕妈妈和继父看出端倪,回宿舍则寒假吃饭很不方便,于是在我们小旅馆里多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星期里,我和陈鹿朝夕相处,变得象兄妹一样熟悉。她性格其实有点男孩子气,并且爽直,很适合当朋友。我们都觉得,作为朋友,对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但作为恋人,我们却彼此都并非对方的菜,从一开始起,就不具有那种心跳的感觉。
一星期过后,离春节已经很近了,陈鹿身体基本康复,决定回月城,我送她到了火车站,就象送走一个自己的好朋友,又象送走自己刚刚认下的妹妹。
36
2009
年
2
月,春节那几天,除了大年三十和初一初二回父母家陪了陪老人,其他时间,我一直独自呆在小旅馆。
虽然屋里没什么贵重东西,可这院子是我辛辛苦苦打整出来的,开了半年,感情越来越深,越来越把它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小心看护,悉心照料,我不舍得它有任何损坏。
人同此心,春节那些天都留守在四方街的人还真不少,每个院子都有人看护。要么是店主,要么是信得过的店员。
五号院
“冷锅鱼”那一大家子,全家就干脆在店里过的春节;
三号院的张超整个春节都没回老家,就呆在他们旅馆里;
小马小朱则是两人轮班值守,另外他们的那个大厨
“刘哥”,则一直就住在他们院子里。
在四方街呆了半年,
“刘哥”比刚来的时候更加油滑,不仅对“飘香饭店”的老妈子经常东摸一把西摸一把,其他院子里,但凡打工的妇女中要稍微漂亮点的,他都会色迷迷地凑过去吃点豆腐。
张超对这位
“刘哥”早已经看不惯了,很早前就不喊他“刘哥”,而是“刘师傅”了。
春节期间,大家都无聊,我时常到张超那里喝茶。
“厨师就是厨师,非把自己整得跟老板一样,还吹什么以前在红阁酒楼当过大厨,谁信啊!”张超说起刘师傅,十分不屑,“那人就是个老光棍,你知道他为什么春节都不回去?我估计是老家已经没立锥之地了。就这样一个鸟人,都居然到处打女人的主意,每次见到我们院子的卿云姐,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据说,这老光棍,还追过二号院的芳妹呢。”
“你怎么知道的?追到没有?”
“我怎么不知道,二号院的杜老师当笑料说的,他们二号院人人都知道,把大家肚子都笑痛了,当然追不上了,芳妹被他死缠烂打,都快烦死了。”
话是这么说,张超真见到刘师傅的时候,其实也还是比较客气的,人前人后态度如此不同,让我对张超不禁也有了几分戒心,但反过来想,其实谁又不是如此,每个人不都是带着几副面具在活吗?
春节那些天,都没什么生意,于是留守的人,成天就聚在一起打牌,斗地主,轧金花,小赌怡情,不亦乐乎。
大约是初四初五的样子,一天上午,我们几个原本正在斗地主,突然,外面传来喧嚣声,在寂静的春节期间的四方街,一下子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大家放下牌,一起走出门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吃一惊,院子外面的田地里,一台庞大的推土机正轰隆隆驶来,旁边的罗矮虎带着七八个小兄弟,时而摇头摆脑,时而挥手指挥,十分意气风发。
我们连忙走过去,问:
“罗哥,干嘛呢这是?这么大的阵仗。”
罗矮虎得意地一笑:
“兄弟已经把这块田租下来了,推平,弄成一个夜市。”
当时,我们都有些将信将疑。
弄一个夜市,哪会这么容易?擅自占用耕地,镇上村上难道不来干涉?
然而,罗矮虎却似乎有恃无恐。夜市进展极快,第一天推平,第二天运来煤灰河沙,然后压紧并铺上水泥,只过了三天,水泥地面就硬化了,罗矮虎在水泥地面上画线,分割出四十个摊位,然后买回四十个可拆卸的遮阳帐篷,分别放在摊位上,一个像模象样的夜市,居然就这么形成了。
随后,他就大张旗鼓地开始招商,出租夜市摊位了。
我们开始以为,并不会有太多人来承租,毕竟这个夜市没有任何合法凭证,但是,事实上却相当火爆,两三天后所有摊位就全租出去了。
首先,因为租金并不贵,每个摊位月租金
500
,比起其他大学附近的夜市便宜不少。
租的人算了一笔帐:学校附近做个饮食摊,卖点小吃或者面,考虑到学生流量大,每天赚一两百绝对不成问题,而租金每天只有
17
元,显然十分划得来。
唯一担心的是夜市被取缔,但罗矮虎在出租合同上写明了,如果夜市被取缔,按天数退还租金。大家想,反正夜市里的摊位不需要装修,何况租金可退,即使被取缔无非卷上摊子走人,没什么损失,于是纷纷签了租约。
于是,我们四方街前面的一片农田,在短短一两周之内就突然变成了一个夜市,仿佛变魔术般神奇。
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什么人来干涉,大家猜测,罗矮虎肯定早有预谋,利用春节前后的这段时间,镇政府放假,没人来管的空子,造成既成事实。
至于村上干部,大家说,肯定被罗矮虎收买了,或者是他给了村干部和镇干部股份。甚至有人说,罗矮虎既然这么嚣张,说不定就是镇干部的马仔,谁都知道开个夜市肯定赚钱,干部们不便于出面,就把罗矮虎推上前台
……
总之,各种说法不少,但不管怎样,改变不了这么一个事实:罗矮虎一下子暴发了,钱象水一样流入了他的荷包。
张超私下给罗矮虎算了一笔帐:他租下那片田地,年租金最多
4000
,改造成夜市,投入的水泥河沙及人工,顶多也就
2000
,活动帐篷
150
元一个,
40
个一共
6000
元,因此,罗矮虎的总投入,是
1
万
4
千。
而他按每个摊位月租金
500
元出租,每个月收的总租金就达到了
2
万元,全年的租金是
24
万。
以
1
万
4
的投入搏回
24
万的回报,实在比贩毒的利润都要高。可谓
“冒着卖白菜的风险,赚着卖白粉的利润”,令张超羡慕不已。
可羡慕归羡慕,却只敢观望,因为罗矮虎已经放出话来了,这里只能有一个夜市,其他人若也想效仿,他将带着众兄弟砸烂别人的夜市。
何军叹了口气说:
“我们这里,越来越像是丛林规则了。”
大多数人实际上都是很容易默认和接受既成事实的,而有些人甚至还会特别期盼这种新的变局,并从中寻找自己趋炎附势的契机。
正如日本人当年打进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汉奸?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有相当多的人,对自己的生存状况不满,又无力改变,于是,一旦日本人入侵,造成既有的力量格局改变,那些原本求利无门的人,就会在第一时间抢着依托日本人而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
与之类似,例如小马他们餐馆的刘师傅,他其实一直不甘于当一个为人打工的厨子,但他的财力,已及当时四方街的院子已经被分割完毕的事实,都使他无从更改自己的局面。
而如今,罗矮虎以一种野蛮生长的新生力量,一举改变了原本的四方街,并创造性地将田地改造为夜市,低廉的摊位成本,给了刘师傅最好的机会。
因此,刘师傅是整个四方街第一个租了个摊位的人。当时,多数人都还在犹犹豫豫,刘师傅的行动,相当于起了表率作用,让罗矮虎很高兴,从此尊称刘师傅一声
“刘哥”,仿佛无形中正式承认了刘师傅身份的变化。
此外,租了摊位的还有我院子的原房主老顾刘嫂夫妻俩。他们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为自己创业的小摊主了,脸上带着喜色,让我突然发现,人一旦有了自己的产业,哪怕再小,也会一下子就有了梦想。而有了梦想和希望,也就有了自信和无限的干劲。
37
2009年2月10日,离外语学院开学只有2天了,四方街如同冬眠后的虫,彻底的舒展开来。
大学周边的商区与别处的商业街不同,商家们仿佛无形中也有寒假和暑假,与大学的节奏保持着高度的一致,只不过总要稍微提前一点,打扫清洁,准备货品,等候着学生们的回归。
正式报道的日子是
12日,但陈鹿10日就到风城了,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去火车站接她。
我很不情愿:
“不会吧?干嘛要我来接你啊?而且你知道,我没车啊。”
没想到她理直气壮地说:
“谁要你放假前对我那么好,天天让我吃小灶,所以啊,你不能突然不对我好了啊,那你就等于始乱终弃。”
我还是说不:
“我想接你也没法接啊,我又没车,怎么接?”
“那还不好办,四方街那边,那么多‘野的’,你喊个‘野的’不就行了”, 陈鹿说,“我在火车站喊出租,要贵很多,我东西又多,几大包,你就当学雷锋做好事吧。”
“那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
“算你识相,我给你带了两大条腊肉,两大包香肠,还有我们月城的腊鱼,本来我想,如果你不来接啊,我就把这些送别人,幸亏你还识相。” 陈鹿在电话那一端,很畅快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