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就此次会议的论题而言,它追问的是,中国混到今天这一步,独领风骚、占据世界历史和人类精神潮头的时候来了吗?!
在此,世界历史是一个时空意象,也是一种文明意象,修辞本身就展现了特定文明对于“时间”的争夺,以及用时间观来争夺历史主导权和文化话语权的努力。本来,“世界历史”范畴的提出就是已然掌握了人类进程主导权的文明共同体的杰作,否则,无此意识,也无此心胸、气度和能力。就如“天下”和“天下主义”,哪里是僻处一隅的蕞尔小邦能够想象得出来的。说到底,时间是一个主观的创造,而非客观的存在。一如你我都在体验生活,但只有少数人才能表现生活;任何文明都不免于时间的提问,但如何讲述好时间的故事,并将自家的叙事脉络变成大家的时间概念,才是一个文明的劲道和高度所在呢!这不,今天是“2013年元月24日”,大写的“公元”纪年其实是耶诞纪年,以耶稣老爷子的生日为起点,而以渺不可寻、单线一元的未来为终点。炎黄文武周孔程朱陆王的后人,亿万万众生,懵懵懂懂,一律改用耶诞纪年,号称“公元”,却不感别扭,似乎也无此意识,说明在改元更张的本初时刻,我们在时间上早已丧失了历史意识和主导权,也就是不再掌有自家文明的自我诠释能力,甚至,了无此间的自觉。不过,话说回头,时间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有什么你的我的,用着顺当就行了。既然用到今日,就接着用下去吧,到时候觉着别扭,大家都不顺心,再改就是了。
倘若这样说,这样想,虽然未曾解决问题,但却取消了问题,也能偏安一隅。要是按照一些新生代儒家们的倡议,改用孔诞,说不定未曾解决问题,却反而再添新问题,亦未可知。就像“公里”变成了“千米”,瞎折腾,衙门里的想当然,大家觉着太过拗口。再说,单标孔诞,不说别家别派,就是老庄人家,可能也不答应嘛!毕竟,人家还是长辈呢。再说,孔诞之前,炎黄老祖往哪里放,人家不是资格更老嘛!话说回头,当年那股子维新浪潮打过来,恨不得连面皮也要改装,懵懂而决绝,但要不是它们摧枯拉朽,诺大中华也许混不到今天这般光景呢!痛是痛点儿,可转型哪有不痛的。不管怎样,东家长西家短,它们说明,要标领世界历史精神和世界历史潮流,将地方性时间变成全球性时间,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时间观念事关文明史观和世界观念,牵一发而动全身。能够提出“世界历史”和“世界体系”这样一类概念,语词彰显的是文明的力度,恰恰是普遍世界历史观念及其不言而喻的主流文明的话语权,霎时阴,霎时晴,了不得呢!
那么,“世界历史”和“中国时刻”之间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呢?或者说,刻下的中国是不是正处于世界历史进程之中、何时进入世界历史进程、以及能够标领世界历史进程吗?不首先回答这些问题,就无法回答有无“中国时刻”、是否进入了“中国时刻”这一命意的可能性与可欲性。过去有一种讲法,说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中国进入世界历史的纪年。这等于说,此前中国的古典文明是“史前史”,这前一个“史”字代表世界历史,也就是“一脉相承”的西方文明史;后一个“史”字表征中国历史,也就是一种地方文明的自我叙事,无关大局。朋友,倘若今天这样分梳,讲明个中原委,读者诸君可能读着读着都要笑出声来了,就像参观十九世纪西方人种学家曾经精心构筑的人类文明阶梯图表,或者,听意大利法医隆勃罗梭讲他的天生犯罪人论。但大家笑过别忘了,这是许多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曾经共同分享的一个讲法,叙事纷繁,影响久远呢!
其实,这是典型的罗马-基督教文明的近代世界历史观,自一面看,充满了偏见而短视,自另一面看,倒也不无道理。在下后来根据那天会议发言整理出来一篇长文,“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一个基于‘中国问题’的‘中国意识’”,对此有所说明,这里不再赘述。只想指出的是,某种文明对于其他文明,特别是对于异质文明之体察、容纳和省思,从而揭示出全球视野下相互关联中的人世生活的普遍意义,得为其自家历史之构建普遍世界历史的必要条件。换言之,各自分散的文明的独立成长不足以构成世界历史,不管它们是何种形态和程度的文明。而某一文明自己的独立成长,不管其规模大小,若无对于其他文明尤其是对于异质文明的省察和容纳,从而融入一种“全史”概念,也不足以标领世界历史。
就此而言,一种文明或者文明史观要具备可欲的视野和格局,对于人类历史的内在普遍关联性提供了最具统摄力的理念,做出了最具解释力的雄辩阐释,则此文明史观及其背后的文明实体,欹欤盛哉,方可以说是引领世界潮流和时代精神的普遍历史,也就是所谓的“世界历史”。就此而言,倒转一层,当日全喜教授说中国1840年以后才算进入了“世界历史”,虽然不落罗马-基督教文明的近世西方史观窠臼,但也未尝不能自备一说。——朋友,晚近三、四百年的历史主流是西洋文明的凯歌高奏嘛,包括中国文明在内,还不是悉数裹挟进来了,而在国际分工的大格局中,演奏着规定的声部。承认这一点,不丢人。今日啸啸乎“中国时刻”,正在于分工渐变,而声部有别也。毕竟,万年的文明史上,一波又一波的文明浪潮递次席卷过来,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三、四百年,正好是“西洋文明”浪打过来了,一浪一浪,排山倒海,打到了太平洋的西岸,把中华文明裹挟进汹涌澎湃的时代之中。还能再打多久,就看这浪潮有无后劲了。抑或,这浪潮调转潮头,向着大洋东岸逶迤而去,终亦必卷起千堆雪?!
在这个意义上,并且仅仅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克罗齐式的世界历史观尽管充满傲慢和偏见,但的确表明了世界历史观、世界体系是近世西人创造并主导的,中国在近代是作为这一普遍观念体系中的一环节一部分,以容纳、省察和思考这一普遍关联性格局中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文明走势,在彷徨端详这样一个大背景下的世界与中国的关联性之中,而兀然却恍然、毅然复决然地进入了世界历史的。就此而言,洋人将世界历史回溯到希腊精神之引领世界,玩的是历史还原论的把戏,未免太过自爱。它这样说,这边厢,秦汉大帝国的老祖宗们肯定就会偷着乐了。毋宁,世界历史的创世纪是晚近三、五百年的事儿,大家于此时段前后相继汇合于同一时间单元而已。在将自己汇入世界历史的同时,也就是在协同创造世界历史,到了今天,就算排队,好像轮都该轮到中国文明引领一下潮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