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舅公一定还守在金属蛋边。”维杰说,“这次夏令营总共有多少营员来地球?”
“我不清楚。”布雷兹摇摇头。此刻,他们已经到了舅公的花园,他俩在纱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布雷兹兴致勃勃地观察长在墙根处的暗绿色马齿苋。一只花斑蝶扑扇着翅膀轻盈地掠过他们的视野,停在绯红的月季上。
“你说每个有生命的星球上都有昆虫?”维杰想挑起谈话,于是提出这一点。
“昆虫是一个值得敬畏的种族。在角宿一周围的几颗行星上就进化出了高级智慧的昆虫。”布雷兹说。
“昆虫人?”维杰觉得很有意思,“在地球,昆虫不会长很大。”
“只要呼吸系统进化了,他们会变大的。”布雷兹指出,“但不管他们怎么进化,昆虫的本性都不会改变:领地意识强,好战。”
是的,无论如何本性都不会改变。维杰想。舅公仍守在金属蛋边,对营员的安全负责,这是他几十年当班主任养成的近似天职的习惯。
布雷兹拔起一棵马齿苋,“这种植物我家乡也有,不过它要大得多,有时候,仅仅一株就能覆盖一座岛,像森林一样高大茂密。”
有时候,生物进化也具有随机性,维杰想,不过他嘴上说:“也许不是同一种植物。”
布雷兹点点头,把手中的马齿苋扔掉了。
“谈谈你的家乡吧,布雷兹。”维杰提议。
“大部分都是陆地,只有两个大洋,分别位于星球的两极,我们都称它们北极洋和南极洋。”布雷兹望了一眼天空,说道,“曼凯斯的天空是金色的,黄金的颜色。陆地上的植被中,大多数就是我刚刚说的那种类似马齿苋的巨型植物。总的来说,曼凯斯是一颗高度工业化的星球,信不信由你,我们有银河系中数量最多也最先进的氢同位素工厂。”
维杰闭上眼睛,试图在大脑中勾勒出这颗叫曼凯斯的遥远星球上的景象:金黄色的天空中悬挂着三颗太阳,甚至还能看见那颗气体行星横跨天际的棕色的模糊轮廓。巨型马齿苋森林点缀着这颗星球的原野和山川,而高耸入云的金属大楼成片地屹立在三颗太阳的光芒中。
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维杰睁开眼睛,自己坐在江南小镇夜莺溪一个老宅子的花园里,而思想却抵达了数百光年外的另一个世界。此时此刻,他和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的人肩并肩坐在台阶上,注视着花园中郁郁葱葱的草木,似乎达成了一种心灵上的默契。
舅公沿着幽深的小径走过来,小胖跟在后面,还舔舐着嘴巴。
“其他营员还没到。”舅公担心地对他们说。
“一定是星际列车误点了,那帮家伙总是这样。”布雷兹猜测道。
小胖听见布雷兹的声音,又开始凶狠狠地朝他狂吠起来。
“别吵,小胖!”舅公训斥道。
“嗷呜。”小胖委屈地趴在地上,尾巴晃来晃去。
舅公拍拍维杰和布雷兹的肩膀,他们立刻站起来为他让路。舅公拉开纱门对他们说:“我们先回去吃饭吧。”
维杰这才意识到饿了。舅公走在最前面,布雷兹次之,维杰跟在最后。他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地球像一座信息闭塞但宁静的小乡村,而布雷兹作为外来者带来了地球以外的信息。这使得维杰觉得舅公愈加神秘了,他是从哪儿得到那个金属蛋的呢?
他们坐到掉了漆的桌子旁,舅公端来饭菜,“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几乎每颗星球的食物我都爱吃。”布雷兹笑着说。
午饭后,维杰和布雷兹悠闲地坐在庭院里,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聚在雏菊丛前,小胖贪婪地注视着它们,然后猛地一扑,麻雀们喧闹着四下飞走了。
“那是什么动物?”布雷兹问道,“它们居然能飞行。”
“鸟类。你的家乡没有吗?”
“没有。我们那儿唯一会飞的生物是一种真菌。”
“真菌?你是指那种像伞一样生在朽木里的小东西?”
“曼凯斯上的真菌不像伞。它们是一种棕色的大球,飘浮在半空中,垂下几缕血红色的菌丝来捕捉猎物。”
“真奇特。我真想去看看。”说到这里,一个想法使维杰热血沸腾起来:或许我可以躺在那个金属蛋中,搭上某个飞碟的便车,然后去遨游璀璨的群星。不,不,不。维杰立即打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我有自己的生活圈子,维杰想,在这儿,小镇夜莺溪,地球上一个群山里森林边不知名的小镇。况且今年维杰没有做好长途旅行的准备——这可不是一般的长途旅行。也许到了明年夏天,他可以去拜访布雷兹……不,不可能。今年是他待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了,整栋房子年底就要被拆掉。
这就是经济发展的体现吗?这片土地几年后将耸立起崭新的高楼。维杰甚至有些憎恶打破小镇宁静的开发商们了。
他和布雷兹就这样肩并肩坐在阶梯的台阶上,各自想着各自的事,谁也没有说话。
和布雷兹交流很容易,维杰这么认为,维杰把他当做同龄人而不是一个天外来客,确切地说,布雷兹和人类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这是第一次来银河系西旋臂的末端。”布雷兹突然说。
“那么你以前拜访过许多星球?”维杰好奇地问道。
布雷兹点点头。
维杰又开始想象浩瀚群星深处那一个个奇特美妙的世界,在这颗偏僻星球上的偏僻小镇里遥想未知星球的风光。“给你印象最深的是哪颗星球,布雷兹?”他问道。
“半人马座南门二的克律津亚,贫富差距最大的星球。”
“每个世界都有贫富差距。”维杰感慨道。
“不,不是财产的贫富差距,而是基因上的。”布雷兹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用力画起来,“克律津亚是围绕一颗红矮星运行的行星,”他画出轨道并标出了克律津亚的位置,“这是一个白雪皑皑的晶莹世界。”
“很美。”维杰的脑海里已有了克律津亚冰雪世界的影子。
“更美的是克律津亚人——我是指那些‘富人’。他们高贵,典雅,端庄,文质彬彬,有着珀金色的头发和冰蓝色的眼睛,像天使般美丽动人。而‘穷人’则个头矮小,身体肥胖臃肿,肮脏,丑陋,行动迟缓,面目狰狞。‘富人’繁衍下去使基因更加优越,‘穷人’繁衍下去则使基因更糟糕,同一个物种却发展成了两个极端,美与丑。”
“‘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这是地球上一个伟大的人说的。”维杰歪歪脑袋,“外表并不重要。”
同一种祖先却进化出两种不同的物种,这种基因的贫富差距会越拉越大。维杰暗自思忖道,克律津亚人这个种族已经分裂了,这颗星球上孕育着一个巨大的危机。
“我还去过波江座天苑四的格洛弗,我和那帮家伙打过交道。”布雷兹狡黠地一笑,“总的来说,格洛弗星人挺有趣的。不过,这群不长脑的家伙有时真他妈的蠢。”
“怎么?”
“格洛弗星人是一个极度拜金的种族,他们个体非常高大,没有性别之分,活体克隆是他们的繁衍手段——纯属傻大个儿,拥有两只手和四只蹄子,一只吸鼻式口器,外加一个精打细算的脑袋。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特征,十足的吝啬鬼。”
“这并不能说明他们蠢啊。”
“格洛弗星人对黄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化学反应,但事实上,他们的新陈代谢并不需要这种金属,只是他们觉得把黄金抓在手里能获得极大的愉悦而已。于是,他们满银河系地搜寻黄金,为了黄金可以舍弃生命,六亲不认。”
这并不仅仅是格洛弗人的性格特征,维杰低下头想着,地球人也有。他环视着这座幽静又生机勃勃的小花园,想着一年后它将不复存在,不免觉得些许失落。这座承载自己童年欢笑与记忆的小花园将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高楼。
毕竟这最后的夏天是有意义的。维杰安慰自己,在这个宁静温馨的夏令营里,他认识了布雷兹,有了更美好更传奇的回忆。
他抬起头对着初夏碧蓝清澈的天空扬了扬嘴角。这样已经足够了,他想。
夕阳西下,暮色像泉水般清凉,草丛中的夏虫们开始低吟浅唱,夜风微微拂过,晃动了花园中的点点流萤。舅公决定今晚就守在杂物间等待,也许会有营员深夜抵达。
舅公提着煤油灯走在窄窄的小径上,维杰和布雷兹跟在后面。维杰翕动一下鼻翼,捕捉到一缕清甜的花香,恍惚间却又黯淡下去,宛如捉摸不透的梦。
小胖屁颠屁颠地顺着小径追上来,悬浮在幽暗小径上方的萤火虫被驱散了,小胖跳起来试图抓住一两只,可是没有成功。
萤火虫?维杰想,这黄色的微光似乎洞穿了时间。若干年前一个迷人的仲夏之夜,年幼的他执着捕虫网笨手笨脚地接近那些萤火虫,大幅度地挥动着捕虫网,结果跌倒在草地上。这个画面定格在他脑海中,像照片般地永远在他记忆中存档,直到现在,他还能依稀看见被萤火勾勒出跌在草地上小男孩的轮廓。
冷艳恬静的弯月下树影婆娑,小胖兴奋地吠了一声,惊醒了树杈上夜宿的鸟儿,它们发出一两声不太清晰的梦呓,随即又沉静下去,只有窃窃的虫鸣。
舅公打开杂物间的门,把煤油灯挂在墙壁一枚生锈的钉子上,金属蛋仍旧立在墙角毫无声息。
户外那些旧家具浸在斑斓的星辉里,维杰和布雷兹坐在书柜的顶端,遥望漫天的繁星,银河像一条闪亮的宽宽光带飘逸在夜空中。
“很难想象外面瑰丽的世界。”维杰感叹道。
“我从不空想。”布雷兹说,“一旦向往某个美丽的新世界,我就不惜一切去追寻。”
“你很勇敢,布雷兹。”维杰钦佩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