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达格·索尔斯塔的
《安德森教授的夜晚》
(林后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11月)
收录了他的两部代表作《羞涩与尊严》
(
Genanse og verdighet
,1994)
和《安德森教授的夜晚》
(
Professor Andersens natt
,1996)
,他的思想性与实验性的锋芒在这部作品中充分体现了出来。
《羞涩与尊严》讲述的是生活情景中的一次偶然挫败所引发的精神危机的故事。这一天,五十多岁的高中语文与历史教师埃利亚斯·茹克拉在毕业班课堂上像往常那样,讲授伟大的挪威文学家亨利克·易卜生写于1884年的著名戏剧《野鸭》——“如果你剥夺了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幻想,那你同时就剥夺了他的幸福。”这句挪威文学史上不朽的经典台词就出自这里。他讲述这部戏剧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但在这一天遭遇了极为严重的挫败感。上课开始的时候,当他要学生把学校发的教材《野鸭》拿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他们的敌意,但他不理睬,只想着完成今天的教学任务。虽然学生都无精打采、昏昏欲睡——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手机可以帮助打发无聊的时光,学校管理层也还没有发展到要统计学生上课时的“抬头率”——他在讲述中突然发现了以前在研究和教学中从未注意过的问题和新思路、新见解,因此感到一种难以遏止的激动。但是这时下课的铃声响起,学生们已经马上“若无其事地经过老师身边走出教室,谁也没有朝他瞅一眼”
(第9页)
。第二节课他向学生提问,但没有任何反应,使他再次感到这样的授课真是一种折磨。达格·索尔斯塔详细描述了这位教师的内心纠结,在高中语文课中讲授经典作品时产生的种种无奈感:学生因提不起兴趣而感到无聊,他自己也对这种讲述的作用产生怀疑;虽然自己真诚地、仍然不乏热情地研究经典,但同时也悲哀地意识到那些感动了自己的经典文本对于眼前这些学生来说毫无作用和意义。但是在这些无奈背后的是整个教育体制的问题,埃利亚斯·茹克拉想问的是:“为什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年人的正式职业是坐在教室的讲桌后面,要求他的学生们阅读这些他们既不感兴趣也不太能理解的书。”
(31页)
他自己在当学生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这种教学的无聊和乏味,而现在他在强迫学生接受这一套东西。
但是,这一天教学的挫败感还没有真正击败埃利亚斯·茹克拉。下课之后要回家的时候,下雨了,但是他的雨伞怎么也撑不开。更令他大为光火的是意识到周围有同事和学生在看着他——假如在这个时候他能够自嘲性地摇摇头、在细雨中走出学校,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他的情绪失控了,发了疯一样砸烂了那把雨伞,结果这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过程中看见了周围的学生目瞪口呆地,甚至是敬畏地围观他,使他怒火更旺。终于走出了学校,他开始号啕大哭。他想到自己的同事一定会挤在办公室的窗边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去面对目睹他失控的学生与同事,甚至想到无论同事们如何表现出淡化此事,说这是任何人都可能会出现的情绪崩溃,都无济于事。彻底崩溃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只能离开这所学校,结束他的教师生涯。在街上的绵绵细雨里终于找到垃圾箱扔掉了那把倒霉的雨伞,他感到全身轻松了。但是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现在站在这里胡思乱想合适吗,不是应该想想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吗?他不无嘲讽地暗自思忖着,或者想想要如何度过拿到第一笔养老金之前的这十五年”
(49页)
。“这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这令人不寒而栗,但已无回头路可走。”
(173页)
这只是一个开端。在教学中感到的挫败与失去理性的情绪失控导致他的人生出现重大转折,他茫然地行走在街头,回忆起青年时代的往事、朋友、事业与婚姻生活的变化和曾经的理想和意气风发的生活,感觉自己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对此无能为力——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在时代变化中被逐渐边缘化所带来的失落与无力感,这才是作者真正要讲述的故事。
《安德森教授的夜晚》的叙事结构和重心指向与《羞涩与尊严》类似,略有不同的是开头的事件仍然不断穿插在后面的故事之中。五十五岁的波尔·安德森教授独自一人在家里过平安夜,大约十一点钟,当他站在窗前观看对面公寓那些灯光明亮的窗户的时候,目睹了对面公寓里的一位年轻女子被一个年轻男子用手掐死。这是谋杀案,他告诉自己应该报警,但最终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拿起电话——“‘我要说什么呢,’他想,‘我目睹了一场谋杀?对,这就是我必须要说的。然后他们便会嘲笑我,让我上床睡觉去……’”
(189页)
他继续盯着对面的窗户,头脑里出现了很多应该报警的理由,却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没有报警。在接下来的白天,他去参加朋友的圣诞聚会,想要跟朋友聊一聊这件事,却始终没有开口;经过警局附近街道的时候,想到报了警就会放下这件事并且马上感到一阵轻松,但是同时他清楚知道自己不会走进警局。他为自己辩解的一种理由是凶杀已经发生了,这是无可挽回的既定事实,报警已经失去意义;至于凶手,他相信会被捉拿归案,但不应是由他介入其中并通知警方
(1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