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同膨胀的是中国信息化的发展速度,足够多的需求被满足以后,软件研发的边际效用会越来越低,软件过剩的现象自2018年后愈发明显。熊节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这些人每天在研发什么呢?”
“有没有可能一些人开发的功能是你打开一个App往下翻三屏都找不到的功能?这个功能对用户到底有多大的价值?”熊节说。在这种情况下,整条业务线不可避免地会陷入“表演式内卷”的境地,从立项、研发、上线到运营,都在努力地为这个功能寻找意义、做出数据。
管理层用书面论证和数据去装点意义,而作为一个齿轮的基层员工,最显眼的表演就是加班。“如果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情做得不是很有价值,那你就得表现得很辛苦。不然,你既没有价值,又不辛苦,那这个岗位乃至整个团队存在的必要性都会受到怀疑。”熊节觉得心照不宣的表演最后变成了一种压力,“所有人都21点走,你19点就走了,你感觉这事儿好像不对。”
除了加班被合理化以外,加重人们负面情绪的另一原因是收入的减少。熊节说:“有一个非常直接的因素,上一年的年终奖在纠结了一个季度以后,大家发现真的不发了。”
熊节察觉出中国软件行业一直有一个倾向,试图像制造业流水线一样,去拆解软件开发的工作,把创造性的部分抽离出去,交给一类名为架构师的岗位去做,剩下编程的部分被认为是可重复的、可替代的。
熊节对此抱有怀疑,“架构和设计的信息量可能占软件开发的10%,90%以上的信息量都是靠代码输入进去的。这导致了一个糟糕的悖论,一批便宜的、不太受尊重的程序员实际上在做决策,还被认为像搬砖工一样可以靠加班来增加产能。”
▲
管理层用书面论证和数据去装点意义,而作为一个齿轮的基层员工,最显眼的表演就是加班
无限增长的欲望
方景行是一名从业十余年的产品经理。根据他的经验,这个岗位需要参与跟产品相关的所有环节,例如设计、沟通、推广、运营。近年来,不断细分出的数值产品经理、策略产品经理甚至增长产品经理,让他十分疑惑,“增长本身就是做产品重要的业务指标之一,怎么还能把它单独分出去呢?”
随着业务规模的扩大,职业细分不可避免,但方景行认为,其中也有人为的因素——互联网行业的管理层希望扩张自己的团队。“行业发展太快了,很多人的工资爆炸式地增长。工资上去了,权力也得跟上,你管的人数上去了,你的位置就会越来越稳固。”有时候为了多招人,多拿资金,管理层不得不去开新的业务项目,导致人和项目都变得冗余。方景行越来越难以在工作中找到意义。
2010年,苹果iPhone 4发布,开启移动互联网元年。方景行就在那一年入行,他去的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的是旅游服务平台。以前人们订机票和酒店只能找旅行社或票务代理,这个平台能让使用者自行在网上查询、预订,方景行得到了工作的成就感。“产品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大量移动端网民转化成了我们产品的用户。可能第一年的用户数是十万级,第二年就变成百万级,工作绩效和考核有非常直观的体现。”
十余年间,方景行几次跳槽。受益于移动互联网端发展的浪潮,他从普通员工成长为小组长、经理直至总监。他一路上升,而浪潮早已过了峰值,“国内的仗已经打完了,已经没有那么多人可以被转化成用户。”中国网民的年增长速度从以亿为单位,到以百万为单位,增速变得平缓。很多网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上网习惯,新产品的生存难度越来越大。
用户数量的增长和承载量是有限度的,但资本要求的业绩增长是无限的。方景行以出行服务平台为例,“如果业务承载量已经饱和了,那就该去想怎么让平台的司机挣更多的钱,让用户在每天上下班时间里更容易打到车,解决运力不够的问题。可是在现实中,高层领导要让业绩继续增长,中层们就不得不找一堆有的没的由头去论证新的业务方向,试图找到新的增长点,美其名曰给产品寻找第二增长曲线。”
方景行最后一份工作在一家以文娱见长的互联网公司,负责新开设的协同办公领域的产品开发,当时市面上已经有非常多成熟的同类产品。他在自己和其他员工身上看到了相似的迷茫,“大家都在做的是自己不相信的事情,都明白国内市场饱和了,但都得‘向上管理’,否则领导也没法跟再上层的领导汇报。”办公室经常出现的情景是,“研发问产品,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这个东西到底怎么做?产品也很委屈,我是被要求去做这件事儿的。”同事间好像在彼此“埋怨”,又互相悲哀。
为了寻求新的增长,有的企业选择出海,去海外占领新的市场,有的企业选择加入其他赛道的竞争,以获得更多的用户。一方面,资本要“掠夺”用户的时间和金钱,另一方面,要“碾压”挡路的其他对手。
方景行觉得无论是掠夺还是碾压,都是残酷的。“人们在App上花费的时间越多,企业在资本市场的表现越好。无数人的时间构建出千亿级别的产品,可回过头来,这些人得到了什么价值呢?”有一年春节,方景行看见父亲在某个App上抢新年红包,他突然感到愤怒,“你在这里抢个块儿八毛的红包,坐在高级写字楼的那帮人就因为你们的参与,拿十几二十万的年终奖。站在上帝视角看,这件事情真的挺残酷的。”
互联网产品似乎背离了方景行想要为用户创造价值的初衷。“我爷爷现在九十多岁,每天会使用资讯App去看新闻。可是,这类产品对老年人非常不友好,经常误触,有时候进入一个小程序,有时候进入一个游戏,有时候进入一个视频。当他想回到原界面的时候,他不知道是该找‘×’标,找箭头标志,还是滑动返回,同一个App的交互都没有做到一致。然而,他们不去处理这么明显的问题,为了绩效,他们又投入到AI的探索之中。”
▲
用户数量的增长和承载量是有限度的,但资本要求的业绩增长是无限的
只有领先的选手,没有终点的赢家
2021年,方景行跟另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同行交流,对方告诉他,如果自己所在的团队裁掉三分之二的人,对业务没有任何影响,相反,裁员还会让财报数据变得漂亮。两年后,互联网行业的大规模裁员变成了事实。根据财报数据,上述公司的员工总数在2023财年减少了2万人,缩减幅度近10%。
2020年加入互联网行业的黎洋赶上了紧缩时期。以往的工作氛围是自由、宽松的,“只要把事完成,什么都好说。”2023年年初,黎洋发现很多公司都开始实施考勤打卡制,连续两天迟到会被leader
(项目主管)
警告,午休时间也被缩短至一个小时。表演式内卷的现象越来越少了,“该裁的都裁掉了,现在不加班是真的做不完工作。”
黎洋几乎没遇到过表演式内卷的同事。他在五年内跳槽了两次,去的都是创业型的业务团队,而非成熟型的项目。作为初入行的新人,他对跨赛道竞争的观点也与方景行不同。黎洋加入的团队之一是社交领域龙头企业的短视频创作平台,“虽然当时快手和抖音的竞争优势已经很明显,但他们依然在迅速增长,意味着短视频这一新媒介的整体渗透率还没有那么高,好比在一场比赛中,有两个人暂时领先,但是远远未到达终点。”
在这个团队工作时,黎洋几乎没有在零点前下过班,但他认同这种“战时状态”。“我们在红海市场的竞争格局里看到了一丝机会,能够利用大厂的流量护城河和资源优势,所以要以更快的速度去切入市场,抓住红利。”尽管项目最终的表现不理想,但他认为并非由于条件不足,而是业务设计不合理。
创业型团队通常也更倾向于招聘年轻的、还没有做出成绩的人,他们对业务更有热情,更愿意主动投入。这是一场追赶时间的“双向奔赴”,新业务希望有新鲜血液,新人需要有新的成绩。黎洋说,“除非特别资深,有过去的成功经验可以复制,新业务团队才会招年纪稍大的人。有的人年纪大了,有家庭,主观意愿上不想再去加班,就不是一个事业型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