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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商务印书馆第一届业务讲习班毕业合影
杜亚泉乃秀才出身,江南得风气于天下先,1895年以后即无心科举,热衷新学。他与同龄的梁启超不同,对“政治”没有兴趣,更喜欢以“艺术”(科学技术)致力于救国。他说:“政治与艺术之关系,自其内部言之,则政治之发达,全根于理想,而理想之真际,非艺术不能发达”。从1904年进入商务,担任编译所理化部主任,主持编译的各类自然科学辞典、教科书和普及读物不下百余种,早期中国的科学启蒙,杜亚泉是当之无愧之第一人。
倘若杜亚泉仅仅是编译科技西书,那么他只是一个技术性的洋务人才。然而,他是商务早年元老当中,除了蔡元培之外,最具有士大夫情怀和敏锐时政意识之人。其老友蔡元培对他所知最深,在杜亚泉去世之后,如此评价:“余终觉先生始终不肯以数理自域,而常好根据哲理,以指导个人,改良社会。三十余年,未之改也。”
蔡元培的评语,值得注意的是两点,一是“根据哲理”,二是“指导个人、改良社会”。杜亚泉秉承儒家士大夫的理性精神,一生纵论国事天下事,皆是从学理出发,以哲观世,以理论政,即使在与陈独秀的论战之中,面对论敌的咄咄逼人、盛气凌人,也不亢不卑,循循说理。启蒙运动有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内部分歧,从气质而言,如果说新派知识分子陈独秀表现出一种浪漫的思想决断的话,那么老派文人杜亚泉则更多地延续了儒家士大夫温雅的理性传统。
▲《杜亚泉文存》
同为清末最后一代新派士大夫,继承公羊学传统的康有为,其兴趣在政治,而梁启超游离于政治与社会、改制与启蒙之间。而张元济、杜亚泉等商务同仁,则始终坚守“指导个人、改良社会”的民间立场。作为深受儒家传统浸润的士大夫,杜亚泉对任何形式的国家集权都是怀疑的,他一生的思想可以用两个“主义”来概括,文化上采中西调和的“接续主义”,政治上是社会自治的“减政主义”。他所致力的,不在政治制度的鼎革,而是社会与文化的改变。“指导个人”以改造人心,“改良社会”以奠定共和基础。
作为一介布衣,杜亚泉心系的却是家国天下。在绍兴老家,他关心中国的命运安危,到了上海,主编《东方杂志》,又纵览海内外大事。特别是一战期间,杂志对欧洲战事的报道和分析,在国内独步天下。杜亚泉对《东方杂志》的改版,最大变化乃是基于真实与知识的全方位报道,从地方到全国,从国家到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无所不包容于其间。他无意政治实践,但对国内外市局变化的大趋势,一直有敏锐的观察。他的文章能够跳出表象的时政分析,以丰富的学理和历史知识,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分析天下时势。有距离感的关怀,让他的时论具有了时间的穿透力和深邃的历史感。
▲《东方杂志》编者
杜亚泉深知,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中国的命运无法离开世界大势独立发展,欧洲发生的一切,将深刻影响到未来中国的前景。从1916年起,他就开始比较东西文明,从全球文明的视野来思考中国的未来走向。这是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时代共性,他们的思维方式不是“民族的”,而是“世界的”,不是从民族的特殊历史、民族的特殊国情来想象中国的未来,中国不能逆世界文明潮流而动,世界文明演化的趋势就是中国的方向。虽然杜亚泉、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对于世界文明的演化方向观点有分歧,在中西文明是否可以调和上有严重对立,但是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们继承的是中国的天下主义传统,他们都是胸怀博大的世界主义者,而不是心胸狭窄的民族主义者,更确切地说,是一批具有天下主义情怀的爱国者。
杜亚泉主政的《东方杂志》,在1910年代是中国最重要的知识性、人文性杂志,从中年知识精英到年轻学生,通过阅读《东方杂志》了解世界、吸取新知。然而,《新青年》的横空出世,打破了《东方杂志》在知识界的权威地位。
陈独秀1915年在上海创办《新青年》,头两年一直没有大的起色,读者寥寥,直到陈独秀担任北大文科学长,1917年编辑部移到北京,杂志拥有了北大的后盾,新文化才正式“运动”起来。《东方杂志》和《新青年》是两代知识分子的象征,原先同属于启蒙阵营的两代人,如今要同室操戈,年轻一代的新知识分子要挑战老一代“旧派中的新派”,抢占启蒙的话语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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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国文门第四次毕业典礼集体照
前排左起依次为:
朱希祖、钱玄同、蔡元培、陈独秀、黄侃
1918年9月陈独秀对《东方杂志》气势汹汹的责难,乃是一个标志性的文化事件。陈独秀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是整个一代雄心勃勃的新知识分子师生群。如果说,1919年的五四运动让新一代知识分子登上政治舞台的话,那么,1918年《新青年》对《东方杂志》的挑战,那是年轻人对中年人、新一代启蒙者对老一代启蒙者的精神独立宣言。
从知识层面而言,接受了完整新教育的新知识分子,有一百个理由看不起老派启蒙者。陈独秀与杜亚泉的分歧,不仅是新与旧、文明对立论还是文明调和论的差异(这些方面学者的研究已经很多)同时也是晚清以来保种还是保教的不同。
晚清的各种改革思想,一言而蔽之,可以说是“中体西用”,这是各类新派士大夫的共识所在。不过,即使是中体西用,也有多种路线的竞争。简单而言,有保国、保种和保教三种不同的取向。保国者,最典型的乃是曾国藩、李鸿章和张之洞,他们的洋务改革最重要的乃是保住大清王朝,王朝在,国便在,不至于内外交困,分崩离析。保种者,严复、梁启超也。他们要保的是中华民族,在亡国灭种危机之下,民族的生存是最重要的。保教者,乃是康有为,他心目中的中国,是一个儒教的中国,儒教在,中国就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