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事一件,亦显思之独立如此、学之缜密如此、察之细微如此、行之婉转如此,其中蕴含,绝非等闲。我甚至想,这与他二十多岁时钟爱文学、却偏被派往从事曲艺工作的往事,遥相对应——对原本不爱、不专的,他竟可以用自己原本所爱、所专的,注入其内、发乎其外,然后爱之、专之,最终实现理想。
在我看来,宗锡先生正是以文学之眼观书目、以文学之理构艺理的。比如他将评弹的审美特质提炼为“理、细、趣、奇、味”五个字,“理”指生活的逻辑,“细”指细节及细腻,“趣”指机趣和乐趣,“奇”指传奇性,“味”指韵味与诗意——不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概念,便是中国传统文论的符码。宗锡先生是将评弹论为一种古今互通、中西交汇、雅俗共赏,说着唱着的文学性的艺术了。可以认定,他是深信文学性乃艺术性之核心这句话的。几年前文联为他出版文集,集中涵盖他早年的诗歌散文、中年的理论评论和晚年的随笔散论。宗锡先生嘱我拟个书名。我知他的笔名左絃,絃字取自《礼记》“絃,以丝播诗”,早年用以发表诗歌;后来署名评弹文章,因其也可作为“絃索”之絃来用。我略加思索,拟了个“絃内絃外”,意为絃内诗歌、文学,絃外评弹、曲艺,反推亦可。不等我作解释,他一见便极欢喜,不但作了书名,还用在研讨会的会标上。
虽然如此,评弹毕竟不是文学,而是艺术,是包含戏剧性的说唱表演艺术。宗锡先生认为,评弹尽管不是戏,却不能没有戏剧性,“起角色”扮演人物、“设关子”制造悬念、“放噱头”渲染气氛,皆在戏剧性的范畴之内。评弹的戏剧性,原就丰富得很,只是艺人大多不察、听客大多不觉,需要学者指明点透,方能进入自觉创造。宗锡先生一语道中:“有人觉得评弹好听,其实是因为评弹有戏剧性,有戏剧性的情节与矛盾。”由于戏剧乃文学之一种,所以概而言之,宗锡先生以文学理论工具与评弹术语的结合,将评弹的文学元素梳理出来、将评弹的文化凸显出来,进而将评弹创作的品位与格调提升了起来。
宗锡先生是公认的评弹艺术理论拓荒者、奠基者和集大成者。或因如此,知道他诗歌和散文的人相对地少了,正像许多人只知他听评弹、看京剧,却不知他听交响乐、看西洋歌剧;又像许多人只知他谙熟国学,却不知他精通英文。宗锡先生幼读私塾,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后来从事文学翻译,是一位翻译家。不过我认识他二十多年来,从未听他对不说英语的人说英语,哪怕是一个单词。我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做一个人、尤其做一个文化人,外表可以温慎如羊,心底总要拥有一只雄狮,起码一只。
在我看来,宗锡先生之所以令人敬畏,就因他心底拥有雄狮,还不止一只。他被人敬畏的,不是官职,也不仅是成就,而是心底的雄狮。
回想当年,我刚上班那时,就像只没头苍蝇,不是忙工作,便是忙着玩。宗锡先生见了,便嘱我多看书、多用脑、多练笔,更暗示我在陪一些无关紧要的会议时,闭目安坐,凝神净心,或默诵诗歌,或潜思选题,或打个腹稿……现在看来,他是指点我去寻觅心底的雄狮,捕获它、拥有它、驾驭它。时到如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了雄狮,但知道只要拥有了雄狮,便会尊重别人、建议别人或答应别人,但绝不会凌驾别人、勉强别人或全然依从别人。正是——
不知心底有雄狮,还道生如尽一卮。
且觅且寻君莫待,为求至远至高时。
纯白最斑斓
2008年春节过后,我得了本《花语墅笔记》,扉页上写“晓军,闲时随便翻翻可也!吴贻弓”。我知他不久前搬进了西南郊的一幢别墅并为其命名,从此逃离危楼闹市,置身花香鸟语,遂了平生心愿。文章虽无定式,心愿却是恒常,倘前者是后者的映现,便为人文合一。因此文章大半虽为前作,却被他尽数收入书中,便是身未有处、心早已处的缘故。我向他致谢,他解释说,书中杂七杂八,你可只拣有兴趣的来读,是谓随便翻翻。又说,里面有好几篇发言稿,却并非充数,毕竟也算是自己人生中的重要内容,更自忖能做到不说空话套语,无论大会小会的发言,都离官腔较远、靠平常心较近,是谓随便说说。
我一边听着,一边随手翻着他的新著,不由想起一事。就在前年,他出席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颁奖晚会,作为主席,除要在开头致辞,还要在末尾授奖,上下台各两次。从贵宾室一出来,他就把我坐的边席占了,说是自己方便,更不扰旁人。有好几人来劝,他只是微微含笑,并不挪动。晚会两个小时,他始终坐在一边,我却坐在中间。
我一边坐着,一边不时瞄向他的侧面,不由想起一事。当年,他出席画家陈逸飞的追悼会并致悼辞,事先表示自己所撰之文,绝不容许删改哪怕一字,否则宁愿不致辞、不出席。这种情况极其罕见,据我看来,概是他做人的原则、文化的底线遭到了挑战,不得不猛喝之、坚抗之。我相信一个人的随意与执念,犹如一块硬币的两面。有些人因有太多的随意,便有了一股极深的执念;因有太多的宽容,便有了一个极高的苛求;因有太多的细腻,便有了一种极大的疏淡;因有太多的纯白,便有了一抹极鲜亮的斑斓。这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恰如一块硬币的两面,而他们因此显得不同一般。
更何况他有浓烈的诗人气质。虽然除了歌词,我从未见过他的诗作,却坚信称他“诗人导演”,是最妥帖的。这当然不仅指他的电影富蕴诗意,而更是通过看他的影片。我能感到诗意的源头并非出自镜头和胶片,而是发自他天性中的诗性。只要天性中有了诗性,那么即使不着一字,也无妨成为一位真正的诗人。倘若诗性足够浓烈,则能延伸和浸润到他所从事的事业,尤其是艺术之中。
关于文学和艺术的差异,我以为前者首在求真、次在求美,后者首在求美、次在求真,虽着力有别,却互为表里,彼此依存而且交通。不过,真毕竟要比美更基本、更重要,所以饶宗颐说:“一切之学必以文学植基,否则难以致弘深而通要渺。”我以为诗不仅是文学的至高点,且能达到艺术的最妙处——只消受轻风一缕,便能身置春意盈满;只消见纯白一片,便能心感五彩斑斓。通过平等的授予和默契的接受,艺术的视听之娱将会达成文学的心灵之约。
这次他从艺术回到了文学,不是诗,而是文。写来言平意丰,在自然随意中见细腻绵密,更在细腻绵密中见诙谐幽默。文中多次出现“怎一个愁字了得”、“兀地不开心煞人也么哥”之类,“也么哥”多见于元明戏曲,相当于“呵”、“呀”之类以加重前意的语气。以往只知他的古文功底好,如今才知他对老戏也有情,并与一位号称“笛王”的昆曲名家称兄道弟,非常亲密。
我一边读着,一边为之莞尔,不由想起一事。有时候他高兴起来,不但会说“是也”、“然也”,且会哈哈大笑、手舞足蹈。那样子很像舞台上洋洋得意的昆曲小生。
转过年来,正逢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二十周年庆典,市文联决定出版一本纪念画册,由我担任主编,并为主席草拟序言。我自然将官样文章作了诗化处理。文行已终,诗兴未艾,顺手在末尾加了一阙词——
冬尽君知否?举头高处看。娇柔丰泽玉生烟,香冷彻澄寰。 独放非争艳,先开得自然。春来何必觅喧阗,纯白最斑斓。
词牌名为《巫山一段云》,顾名即知原述巫山神女之事。我怕他忌讳,特意隐去词牌,只以小令称之。
等了几日后,我去电探询修改意见。他说文既好,词更佳,一字不改。刚要挂断,他顺口问起小令的词牌。我早有准备,如实相告,又说采用此牌意为描摹女子美态,暗喻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乃一位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是也。
后来听人说,在庆典当晚的迎宾宴会上,他致罢祝酒辞,当场朗诵了这阙小令,只是未提词牌。当念到“纯白最斑斓”时,他的嗓音尤为清亮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