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薄切、角切、牛排切都上了一遍之后,我太太终于吃完了。我伸手准备叫买单。当服务生上前来之后,我太太忽然说,再叫些什么好呢?我看着她。平时我偶尔和同事或者客户会来这间餐厅,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一时想不到其他的地方,所以才带她来。还叫些什么好呢?我太太像打量菜单一样上下打量着站在一旁的服务生。冰淇淋吗?我忍着气说。有什么特别的吗?我太太微微侧着脸问。今天有很新鲜的生牛肉。服务生兴致勃勃地推荐说,这是菜单上没有的。我带着费解的表情看着那个脸上生着青春痘的年轻人。好吧。我太太满意地点点头。那就生牛肉吧。不一会儿,服务生端上来一盘红通通的生牛肉,微笑着,带些得意地对我说,看就看得出很新鲜。我太太略略皱了皱眉,然后拿起了筷子,吃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我不记得我太太什么时候吃过生牛肉。我太太就这样略略皱着眉,一口一口地把生牛肉放到嘴里去。我看着她。她的嘴角沾了一点血。在餐厅经过设计的灯光的照射下,她淡黄的略微有些松弛的胖脸像一大块化了又再凝起来的黄油,用餐刀刮着割下去,会卷起带着细微锯齿印痕的黄油卷子。
我收起了远远超过我预算的账单,沉着脸上了车。当我刚刚开出停车场,上了正街之后,我太太又从包里掏出刚才烤肉店送的薄荷糖放到嘴里,起劲地咂了起来。静默的车厢里,就听见她嘴里咂糖的声音。可能刚才有一两块牛肉我烤得太生了些,我总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在封闭的车厢里,血腥味打散开来,混合着我太太嘴里薄荷的味道。
其实我太太以前一直挺好的。除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我太太还有一点人云亦云。用我岳母的话说就是没有主心骨。刚结婚那会儿,我跟双方家长解释我们要拚事业,我现在在金融界正处于上升期,我太太的工作虽然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但是也算稳定,因此生小孩的事情先放一放。毕竟我们都不是来自于富裕的家庭。我太太那会儿是想要小孩子的,她难得地发表了反对意见,即使像我太太这种没有主心骨的人,都说出了如果有必要,她可以辞职在家带小孩这样决绝的话。这个想法立刻被我否定了。那时候我们俩都处于奋斗期。当时流行的丁克一族正是我所向往的生活。但是结婚不久后,她还是怀上了孩子,结果遭到了我的坚决反对,甚至连离婚这样的威胁都提出来了。我太太最终还是听从了我的意见。不久后她却很快辞了职,虽然她给我的原因是自堕胎以后身体一直不舒服。但是我觉得她真正的原因还是想要小孩,又或者对我决绝的、毫无商量余地的否定的一种反击。我不知道,也顾不上去想,只是在做爱的时候特别小心了。
我太太以前就算不上能言善道、社交广泛的那种,后来辞去了工作在家里当自由职业者,就越发少和人打交道了。她以前是在一家老牌的日本跨国企业里当使用说明书的翻译,辞职之后利用以前工作时积累下来的关系接了各种科技相关的翻译工作在家里做。渐渐地,本来就有些淡漠的性格变得更加封闭沉闷了。当然,当周围的同事一次又一次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甚至有些一起去应酬的同事带着一脸尴尬让我帮忙和他们的老婆讲话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庆幸的,不论我多晚回去,或者多频繁地加班、应酬,我太太从来没有计较过。我喜欢这种自由,一切都在我的安排之中,都是有计划的、井井有条的——先积累工作经验,达到一定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之后再要小孩子,第一个最好是个男孩,然后再考虑生个女孩。像我们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就是这样吗?
说实话我的天资不算好,不管是样貌还是才干,没有一样是出众的,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所以我唯一有的,就是苦干。苦干了这么多年,我也算爬得快的,而我的爬得快,也和我太太分不开。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比较简单,但家务事也总还是有的,这些也丝毫不用我操心。每天我都穿着我太太洗好烫得笔挺的衬衫和裤子出门,开着被我太太洗得亮闪闪的车跑来跑去,常常在公司里留到最后一个回家,或是陪客户陪到最后,即使是天快亮了也不用担心回家怎么解释或是一直看手机担心家里不断地催促。要知道,喝酒喝到曲终人散的最后正是和客户说体己话的好时候啊。
因为忙,我已经很少和她做爱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太太虽然表面淡漠,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对床上的事情还是热衷的。一开始我是非常愿意取悦她的,有时候光前戏就可以半个小时甚至长达一个小时。后来确实是太忙了,压力也比较大,渐渐地就没那个心情。我更宁可自己解决,想着等到准备要小孩的时候再做就好了。
据我岳父一次酒后所说,其实我太太的这种性格很有可能是他造成的。我岳父是一个酿酒厂的工人,文化程度不高,对于唯一的女儿的教育方式就是严加管教。那天我岳父很不满地说,可能骂得太多打得太多了,结果打成了个呆子。我岳母在旁边说,所以这孩子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习惯了,现在长大了就是别人说个啥就是个啥……不过也有厉害地反抗的时候啊。我岳父红着脸提高声调接过去说,你忘啦?那时候竟然还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事情……他转过脸来晃悠悠地看着我岳母。我岳母在桌子底下用力推了我岳父一下。
不管怎么说,我太太这次突然的饮食失控,确实是够让我意外的了。是不是内分泌出了问题?我对她说,不然去看看医生吧,看是不是什么内分泌失调、甲亢之类的毛病。我太太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上班。
一切正常。我太太说。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医生说一切正常。
噢。我说,一切正常?你确定吗?
今天去拿检验报告了。
都正常?
嗯。
那怎么会好端端的就这样胖了这么多?怎么会吃成这样?医生说什么原因了吗?
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大。
你压力大?我在电话这头不由地笑出声来,你又不用上班。压力大的人应该是我吧?我不客气地说,你这么久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我压力那么大,也没有像你那样胡吃海喝啊。
我太太没说话。我等了几秒钟,然后把电话挂了。
那天晚上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很晚才回家。到家后我先去厨房打开冰箱。果然不出我所料,冰箱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各种冷冻的肉类、五花八门的半加工食物、各种冰淇淋冷冻糕点等等……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冰箱里甚至有两盒鱼子酱。我们不过是小康之家,我太太竟然连鱼子酱这种奢侈的食物都买起来了。就算我可以不管我太太的吃和胖,我也绝不可以任由家里的钱就这样哗啦啦的被浪费在无谓的食物上。走进卧室,看着已经熟睡了的肥胖的妻子,虽然长胖了那么多,我太太还是保持了以前的睡姿,将头埋在自己的胳膊中,缩在床边,无声无息地睡着。我心里竟然闪过趁着还没孩子不然离了算了的念头。我坐在床上,端详着将肥胖的身体缩在床边的她。
第二天晚上我太太做了普通的晚餐,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太太一如既往地吃得特别多,她仿佛不是在吃而是在往里面填塞,一边吃一边大口地喝着水把食物冲咽下去。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吃饭。不会饱吗?
会啊。
那怎么还会一直吃呢?我问。
就是那种很想吃的感觉。连食物的味道、香气都非常清晰。食物的口感,在嘴巴里面搅拌的感觉,吞咽下去的感觉都清清楚楚。就是想吃,而且很想吃到。
不是饱了吗?
又觉得饱,又觉得饿。吃了甜的就想吃咸的辣的,吃了咸的辣的又想吃甜的……蛋糕切开时的感觉,麻辣火锅煮到最后上面混合着泡沫的一层油,米饭拌着菜汁,泡面卷在筷子上的样子,香肠那略略带点硬度的口感,西瓜被挖起来放进嘴里咬下去的那一刹那的感觉,烤过的食物油脂混合着调料和木炭的香气,酱油拌上芥末配上生鱼片的口感,鸡饭的鸡肉连着皮和骨头上那薄薄的一层,用牙齿刮下去的口感……都非常清楚,在脑子里,只想吃到、吃下去,吃下去就踏实了。
在我们快吃完的时候,我太太忽然打了一个嗝。本来已经喝下去的水从我太太口中哗啦哗啦地流了来,她飞快地抽了一张餐巾纸将嘴边、身上和桌子上的水迅速擦干净。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泛出了羞愧的神色。
确实有点不像样子了……她说。体重也增加了很多……那天和一个朋友去餐厅,那个女服务员以为我怀孕,问要不要拿一个枕头给我,这样我可以坐得比较舒服一点。人家说催吐可以……我太太用手蒙住了脸。
不然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说,总不能就这样子下去吧。
我之前跟我的一个上级谈到我工作的强度和压力太大,提到过我太太的情况。这个上级当时曾经说过心理医生的事情。其实我对所谓的心理医生是非常嗤之以鼻的。我跟我的那个上级说,随便坐在那边和你讲讲话就要收那么贵的费用,那些人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
做我们这一行的太太看心理医生不是很正常吗?这可是圈子里的时髦事儿呢,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所以总要从小时候找些不满意的事情出来吧。我的上级仿佛讲了一个很聪明的笑话一样笑了笑,介绍你的这个,我太太就是看的他,我觉得挺不错的,至少不哭不闹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在网上搜了关于我上级介绍的这个心理医生,应该算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了吧,至少收费是最高的。我亲自打电话预约了时间,又让秘书将我那天的一部分时间空出来,然后再通知我太太。等我到了这间位于市区购物中心的诊所时,我太太在诊室里还没有出来,前台小姐看我只是坐在那里,并没有询问她的意思,便又低头在她的手机上划着。我也掏出手机在上面划。过了一会儿,门一响,我太太走出来了。医生跟在她后面。我上前打了个招呼,并报了我上级的名字。噢,原来是他介绍的……医生点点头。我可以和你谈两句吗?我问。进了诊室,门在身后自动关上了。医生见我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笑了笑,便也站着说:可能引起暴饮暴食的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是因为压力,也可能因为过去的某些事情。我嗯了一声。那我太太是因为什么?医生盯着我看了看,她才刚刚来看,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了解。医生等了片刻见我不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便说,你回去观察她一下,有什么可以随时让我知道。
等我从诊室出来,我太太却又不在了。我问前台小姐,她说已经下去了。我打电话给她,她没有接。我坐电梯到了楼下,她的电话打过来了。我刚才去底层买一点东西,现在在一楼的扶梯口。你要去上班还是送我回去?我急忙说,我送你回去吧。见到我太太的时候,她站在扶梯口,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纸盒子,上面印着一只古怪的鸡的图案和红黑相间的品牌名字。我们两个一起往停车场的电梯走去。
在等电梯的时候,我太太看周围没人,便从那白色纸盒子里拿出一根鸡肉串撕咬了起来,一手捏着竹签,用牙齿将上面镶嵌着大葱的鸡胸肉用力往下撕,她原本就是大眼睛,陷在肥厚的脸里圆圆的眼睛瞪着,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狰狞,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在小小的充满烤鸡肉串味道的电梯里,听着我太太发出的声音,我忽然觉得有点恐惧。电梯门打开了,门外站着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抱歉。我说了一声。然后低着头迅速走了出去。那两个女孩子有着那样细的腰身和扁平的腹部。我快走到车边的时候回头对我太太说,公司里还有一些事情,不然我放你在外面的出租车站?我太太略带些茫然地看着我,一边吞咽着嘴里的鸡肉一边说,我自己走去出租车站吧,我还可以逛一逛买点东西。我觉得她连说话的语速和反应都变慢了。好好好,我连声说,你逛一逛,逛一逛,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吧。我太太转身走向电梯。我坐进车里,打着了火,放好了安全带。看见我太太居然还在那边,她找错了边,晃动着胖胖的身子,新买的大号的蓝色套装远看显得特别簇新,像一个摇摇摆摆的企鹅。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她看向我,我指了指另外一边。她的样子仿佛哦了一声,然后又走向另外一边。我一直看着她进了电梯,用力踩下油门,飞速地开出停车场。一辆直行的车被我吓了一跳,按响了喇叭。我汇到了车流里。天阴得不得了,我打电话给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