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为五四一代带来的信封和刺激,当时绝大多数的浪漫爱情故事都以出逃作为谢幕;同理,绝少有五四的评论家愿意追究
娜拉离家以后的遭遇。
当然,鲁迅是一个例外。
他提出尖锐的质问,为这场热火朝天的运动泼上了一瓢令人清醒的冷水。他前瞻性地直白点明:
经济独立性的缺乏,判定了娜拉走后的命运,
不是堕落为妓,就是蒙羞重返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奴役: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 [……] 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 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
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
鲁迅指出,娜拉所受到的压迫,
不仅针对其女人的身份,而且还涉及财产权遭到剥夺的那一阶级的成员。
这就指向了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
个体自由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它是否要求一切受压迫的社会阶级和群体全部得到解放?
五四的自由恋爱渴求者们显然不这么认为。对于他们而言,爱情就是个体自由与自主的终极肯定。
他们指认家庭为敌方,相信只要成功地逃离家庭的魔爪、完成自由的结合,这场战役便已大获全胜。
年轻的恋人们的梦想,是凭借浪漫之爱的救赎性力量,
建造一个更加理性化和人性化的二人群体,即伙伴式的婚姻。
但是
他们并没有为爱情的内在风险做好准备
,
也没有准备好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即主观情绪无论有多么丰富、 美好和高贵,都无法构成“本身具体的个人所应有的整体性”。(黑格尔, 1975)
这种对于浪漫之爱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爱情命势的捉摸不定和虚无缥缈,以及爱情所处的与生活中其他目标、旨趣和诉求相对的地位。
鲁迅在讨论娜拉的这篇文章以及 1925 年所作的短篇小说《伤逝》中,都对
以实现个人自主与自由为伪饰的爱情提出了质疑
——这种爱情并没有带来相应的社会经济体制的转型。
《伤逝》借用男主人公涓生的回溯性口吻展开讲述。故事大约发生在一年前。
涓生鼓励他的爱人子君反抗她的家庭并与自己结合为自由的联盟。
然而,他们的事实婚姻
在经济困境和社会隔绝的压力
下迅速瓦解。
子君返回家中,不久在羞病交加中故去。叙事从涓生听闻子君的死讯时开始,他的思绪返回了他们从相爱到分离的共度时光。
涓生在痛苦追忆之末,把发生在子君身上的全部不幸都归咎于自己。
刘禾认为,涓生的这种忏悔姿态,其实是为了减轻自己抛弃子君而任其孤亡的愧疚,是一种缓解良心负罪感的尝试。
他反复地诉诸自由,是为自己的残忍寻找托辞;
他把子君比作一只鸟笼,而暗示自己是一只向往自由的囚鸟
(刘禾,199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