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夕阳山外山》和以往这些著作都不同,姜建强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中国文学与思想传统上。书名取自于李叔同那首让人落泪的《送别》,但是整本书却并不是感伤的抒情,而是具有一种智性的乐趣。本书有相当一部分是他阅读庄子、屈原、司马迁和鲁迅的笔记,这四位伟大的中国作家一定是他的偶像,在旅日的十几年时间中,这些中国文化的瑰宝,应该是他缓解自己乡愁的良药。
他用阅读和写作来对抗时间的消逝所带来的的荒谬感。鲁迅的《野草》他随身携带了40年,因此尽管他生在日语的语境中,汉语以及那些中土先哲的灵魂,仍在纠结着他。所以,他对庄子的诡辩不满,尝试纠正这位好辩的古代哲学家的逻辑错误。他对《史记》也有所不满,因为司马迁的私心杂念或粗心大意,对中国后世史学的影响是多么深刻啊。
即使是对他最喜欢的鲁迅,他仍然发出疑问。比如,他在读《鲁迅日记》的时候,发现1919年5月4日这一天鲁迅的记录非常简单:“四日多云。星期日。休息。徐吉轩为夫设奠,上午赴吊并赠三毛。下午孙福源(孙伏园)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姜建强的问题是:这天是五四运动啊,你鲁迅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鲁迅对这场学生运动没有提一个字,这是不是表明的某种态度?这可能值得鲁迅研究者深挖一下,但是和上述研究《红楼梦》的性描写一样,他的重点仍然在提出问题。
“生出一个谜”是姜建强在书中多次重复的一句话。读书能读出疑问,其实是一个挺高的境界,尤其是在面对庄子、孔子、司马迁和鲁迅这样的大山,作为一个严肃的读书人,你已经读过很多研究资料,该问的,前人基本上已经问完了,像一个质朴的孩童那样发问,反而是不容易的事情。“庄子呀,你做梦不要紧,但为什么偏偏梦见蝴蝶呢?梦见蝴蝶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还要议论一番呢?”姜建强提出这样的问题,恐怕只有孩子才能问得出来,成年人早就失去了这最初的好奇心。
这就是牵涉到我们如何对待传统经典的问题。我们需要在心中保有一些敬意,但是到底什么才是敬意?那些一提到“优秀的传统文化”就兴奋到不容质疑的人,恐怕也就没有了发问的可能性。对待一个古代哲学家最好的态度,其实就是尝试重新回答他的问题,甚至向他发问。对普通读者来说,完全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更随意地对待那些传统经典,像一个孩子一样勇敢地举手发问:屈原,你的《天问》到底在问什么?你脑子是坏掉了吗?其实,在元代就有书生因为读《楚辞》读不通,就诅咒屈原:写文章竟如此艰涩,投水死得活该。
《夕阳山外山》虽然是阅读和思考的记录,但却是相当私人性的,姜建强在写的时候,只顾着自己开心,完全没顾忌到读者的感受,这反而造成一种后果:那些传统经典,仿佛突然又有了生气。那个刚受了宫刑的司马迁,伤口还没愈合,正充满怨气的走过来。那个爱辩论的庄子,因为被姜建强指出逻辑漏洞,气得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