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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上海时装周Mon Cheri 品牌秀场(视觉中国|供图)
有人建议我转口,把婚纱拆成零部件运到第三国组装,以此绕过关税。我拒绝了。现在美国政府查得极严。我的律师刚告诉我一个案例,有人进口虾时从越南中转被查出来,判刑两年。法律规定,如果商品的主要价值来自中国,那原产国就必须标注为中国,任何伪装都可能被识破。
我也听说有些中国工厂在走低价申报的方法,比如把100美元的货品申报成20美元,从而帮买家少缴税。但这同样风险巨大。拜登在2024年10月签署了一项法律,规定如关税未缴清,无论是出口方还是收货方都要负责,收货人最高可判刑10年。据我了解,美国政府已经通过打击低价申报收了近4亿美元的罚款,甚至用上了人工智能来识别申报异常的货物。现在不是钻空子的时机。
对我们这样的品牌来说,一次违规都可能是致命打击。失去生意是一回事,坐牢是另一回事。
我早就预料到特朗普会上调对中国的关税,但没想到幅度会这么大。去年竞选期间,他确实放出话说要对中国加征60%的关税,但我和身边的人都以为那只是说说而已,不太可能真的兑现。我原本的判断是上涨20%到30%,就像他第一任期时候那样。那种程度的打击,我们还能通过压缩利润、向银行贷款勉强撑过去,熬到他任期结束。
但我没想到,现实的冲击会严重到把公司推向破产的边缘。
我们90%以上的生产线都放在中国,最核心的考量就是成本控制。婚纱的成本构成里,最大的一块就是人工。我们生产的婚纱大多需要大量精细的手工操作,机器根本替代不了,工艺的复杂程度也直接决定了工时和成本。最典型的例子是珠绣。如果一条裙子不做珠绣,可能只需要20个小时完成;但一旦加上复杂的珠绣工艺,制作时间可能就要翻倍,甚至达到100个小时。如果你在美国雇一个熟练工,时薪大约是30美元,而在中国,只要5美元。
但这不仅仅是人工成本的问题。
更关键的是,在别的国家,你很难找到像中国这样大批量、经验丰富、手工精细的缝纫工人。
坦白说,这些年来,与中国做生意的确定性确实在下降。一方面是国际政治形势的变化——特朗普政府把中国视为对手,而中方的反应也非常强硬;另一方面,中国的劳动力成本也在持续上升。
其实,早在八九年前,就有一些做欧洲市场的美国婚纱品牌开始转移生产线,比如搬去缅甸。因为从2012年开始,欧盟对缅甸商品实施免关税政策,在那里设厂可以省下将近12%的税款。
这些变化促使一部分企业早早布局,但对像我们这样深扎中国多年的品牌来说,转身并不容易。
Mon Cheri位于新泽西州兰伯特维尔的婚纱陈列厅(视觉中国 供图)
其实,我也不是没考虑过把生产线迁出去。那几年,我去过缅甸、印度、柬埔寨、老挝、菲律宾和越南做考察,但每到一个地方,总觉得时机还不成熟。
这些地方普遍缺的不只是工厂和设备,还有好的工匠。一针一线的手艺,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学会的。
尤其是做蕾丝和珠绣,那是真正考验功夫的活儿。哪怕只是照着纸样钉珠,不同的工人做出来,珠子的角度、花瓣的走向都会略有偏差,成品出来,效果天差地别。要做出细致、稳定的品质,不光靠培训,还要靠经验的积累,靠时间的打磨。
在这一点上,中国供应链的确定性和成熟度,是其他国家很难替代的。
中国工人不仅手艺好,还特别勤奋、可靠,出货也快。
东南亚有些地方的问题就在于交期不稳,这对我们来说是致命的。婚纱行业讲究准时,每一条裙子背后都是一场婚礼,是不能耽误的。我是犹太人,在美国商人里,我算是拼命工作的那种,一周七天都在忙。
但我在中国的合作伙伴身上,看到了一种和我们文化相近的敬业精神,那种愿意把事情做到极致的劲头。
更重要的是,中国几十年来形成的原材料供应体系,已经非常完善。不光是丝绸,连底布、三醋酸面料、蕾丝、珠子⋯⋯很多材料在其他国家根本找不到现成的替代品。这不是短时间能复制的。
所以,我最终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转移。我们现在还有40家工厂设在中国,另外在越南和缅甸各有两家工厂。最大的一个厂有1000名工人,已经是相当于中国一线代工厂的规模了。这些海外工厂基本都是中国合作方出资、派人管理,能承接部分礼服生产,但真正中高端的婚纱,还是得放在中国做。
特朗普政府一直在鼓励制造业“回流”,希望我们把生产线搬回美国。我觉得这根本不现实。2019年他第一次加征25%关税时,我作为行业协会主席参加了听证会。在会上我就说得很直白:“我们没办法把婚纱搬回美国做。”我问在场的一位参议员:“你有孩子吗?”他说有。我又问:“他们上过缝纫学校吗?”他说没有。“那你身边有谁的孩子在学缝纫吗?”答案还是没有。我说:“这就是问题所在。美国人不愿意进工厂,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进工厂。你告诉我,我去哪儿找工人?”
婚纱制造不是一般的流水线活儿,它需要技艺和耐心。
而服装制造业,早在“二战”结束那段时间就已经是最早一批被外移的行业之一。美国早已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基础。
2020年,波士顿纽伯里街一家婚纱店的老板正在店里忙碌
有人说,也许再过几年,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美国人也会愿意去做缝纫工。
但问题是,建厂不是动动念头的事,需要巨大的投入和时间。
万一三年半后,民主党重新执政,或者拿下国会的任何一院,关税政策就可能被推翻,一切回到从前。那时,我辛辛苦苦砸进去的几亿美元,岂不是打了水漂?
作为一个商人,我不会下这种赌注。更何况,就拿我所在的新泽西来说,最低工资是每小时15美元。在这样的成本下,婚纱的价格将高得离谱,根本不是普通消费者买得起的。
我第一次和中国人做生意,还是在1980年代初的中国台湾。那时我还没有创办Mon Cheri,而是在一家美国婚纱公司工作。那个年代,美国市场上的婚纱几乎都是本土制造的,珠饰靠工人一颗颗用胶枪粘上去。
1983年,在美国的一场展会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中国台湾生产的婚纱。那是由两家率先将供应链外包到海外的美国公司带来的样品。我一眼就被吸引住了——这些婚纱的售价和我们自己做的差不多,但珠饰精致得多,全是手工缝制的,立体感十足,和我们用胶枪粘出的平面效果完全不同。
这类珠饰不仅更美观,还让婚纱看起来更合身、更有结构感。
当时正值20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人普遍发福,市场对“显瘦”的需求在变高。
这些手工珠饰巧妙地把视觉焦点集中在身体中轴线上,而不是外缘,自然显得更苗条、更挺拔,完美贴合当时的审美潮流。
展会回来后,我立刻对老板说,我们必须把供应链搬到海外。他不同意,说我们在宾夕法尼亚有那么多工厂,工会不会答应。但我态度很坚决,还和他吵了一架。我说,如果我们还停留在过去的模式,很快就会失去市场。最后他松了口,让我去中国台湾考察。
我在中国台湾找到几家工厂,订了一打婚纱运回美国。当时老板的女儿也是公司里的设计师。
她看到这些婚纱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对家人说了一句话:“我们完了。”那一刻我们都明白:如果还拿美国制造的婚纱去跟这样的产品竞争,我们撑不了几年,结局只会是出局。
与Mon Cheri合作的一家潮州工厂,工人们在制作销往美国的婚纱和礼服(张雷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