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晚上的时候,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阿庭就坐在窄小的城中村屋里,面对年迈寡言的母亲,绣着小小的浓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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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她的手机不断响起,每接一个电话,她都会向我讲刚刚打来电话的人的故事,来来去去却都是一样的。
“刚刚那位广东大姐跟我做生意三年了,她对我特别好,出差老给我带东西。这次又过来订了一大批货。”这位顾客是做包袋生意的,从她这里进货,然后加工成包包再出售。说着,她向我展示了那位大姐做的包具。
这些客户以低廉的价格收购绣片,稍作加工包装,就能以高昂的价格卖出。最吃这一套的,是外国人。就算是我们眼中最平常的绣片,到了老外手里,价格也能数十倍地增长。我翻着成品照片,这些珍贵的绣片被做成椅垫、茶垫等磨损品,并美名为“艺术加工”。
她总是很认真地向我讨教设计的问题,我也拿过来很多设计资料,希望能够帮到她。阿庭的下一步目标,是把这些大客户手上的这种二次加工生意,也给包揽下来,实现刺绣的“产业化”。
“只能这样啊,那些最精美的已经没有人再绣了,我们得想办法赚钱。”
其实,阿庭的存款早已超过了大部分的同龄年轻白领,却依然住着廉租房。她有一个小账本,账本上的数字已呈现出一个小金库的样貌。
“再过几年,我就能在老家买房啦。”她声音低低的,但语气中充满自豪。买房是她唯一的心愿。
她把报英语班的钱从今天的账目上划掉,眉头微微皱起。然后又在本子上写下几个数字,给自己定下一个赚钱目标。“吃饭还得再省一点。”
同样的年纪,差不太多的收入,阿庭与我和我的朋友们,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却过着大相径庭的生活。
“我真羡慕你,长得这么高,还能出国。”
类似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随着我们交流的深入,从一开始充满好奇的互相打探,慢慢进入到一种尴尬期。除了一起吐槽电视剧,分享几段失恋的失败经历,我们没有其他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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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不住盛情,我留下来吃饭。
在小小的燕雀之居里,阿庭灵巧地三两下摆出一桌子,从木橱柜里取出腊肠腊肉,细细切出齐整的一满碗,再加上苗家腌鱼、猪灌肠、鲊辣椒,摆出两小碟蘸料,香气扑鼻,干净讲究。
大菜是鱼,阿妈听说今天我要来玩,特意去买了一条草鱼。我有些不好意思,觉着打扰。阿妈做的是苗族白酸汤,用坛子里腌好的酸汤,加入锅中煮开,再放入剖好的鲜鱼。待快熟了,放入油盐、木姜籽、鱼香菜等等。煮好的鱼肉依然白嫩,味道极鲜,酸辣香弹一点不少。
再有一大碗酸汤蔬菜,有白菜、韭菜、豆芽菜、辣椒,用的是现成腌好的料,做起来简单,味道却也鲜香扑鼻。
大大小小八个碟碗,是从老家里带来的厚实的土碗,摆在一块显得齐整精致,不沾一点油星子。苗家人待客热情周到,一顿饭下来,吃得我又是惊叹又是感动。
来北京这么久,衣着行为方式都改了,就是嘴巴改不掉。阿庭一一向我介绍桌上从老家带回的各类酱菜和腊肉,她们每年至少要两次回乡,除了搬运绣线,就是把这些最珍贵的食材从家带过来。
△苗绣更侧重展现天、地、祖宗、人类、生灵、图腾等。 作者供图
饭间,阿庭说起几个外国客户,他们最喜欢到她这小地儿来蹭饭,也不在意胖胖的身材挤在一起的诸多不便,每次都把她夸得无地自容。家乡的食物,是她在这个城市里第二个引以为傲的东西。
饭毕,我们收起小桌,阿庭把锅碗端到公共水龙头处去洗,然后一件件晾在屋外巷里。吃剩的腊肉,她则小心擦干水渍收回柜里。“腊肉是不会放坏的。”她很敏感,像是看穿了我的不安。
“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在由店铺前往她家的途中,我问她。
阿庭穿着黄花斑的小皮衣,肩上挂着发黄的棉布包,一路上蹦蹦跳跳的。她的男朋友在非洲做程序员,几乎半年才能见一次,而这个见面机会还得是双方都回到了家乡探亲的时候。一旦碰上有一方有事,就更难见面了。
“我不担心他啊。我们从来不吵架的,安安稳稳准备结婚啦。”阿庭双手交叉伸了个懒腰,撇头面向三月初春迷蒙的暖阳,脸上带着奇妙的憧憬。
在她的心中,这个一年见不着几面,平时也联系不多的“男朋友”,与其说是一种与爱情有关的存在,不如说是一个好不容易抓住的,模糊不清的概念。
“你知道吗,这个季节在我的家乡,花开得满山都是。”我们停在臭水洼前,一辆汽车刚刚从旁边快速驶过,溅了一腿泥点。阿庭忽然开口。
阿庭脑海中的家乡,是过去那个古老美好的家乡。而她对北京这个大城市的感情,则更像是一种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
每当她看见我带来给她的新东西,或是看见繁华的街上穿奇装异服的男女,她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好奇和憧憬。但是她不说,也不愿多问。
阿庭已逐渐习惯了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却又无法与它建立社交情感纽带,同时,她又与家乡慢悠悠的节奏逐渐远离。她看城市的新闻与八卦,将城市的喜怒哀乐融入自己,却不知道这座城市什么时候才真正接纳他们。
“有没有跟男朋友商量过调来北京?以后大家一块在北京打拼,咱们还可以继续做苗绣,我做设计你做销售,多好。”
她想象了一会儿,开心地笑了。
“婚期都定了,还要这样继续两地下去吗?”我继续问。
“可能会赚够钱回老家建房子吧,然后生小孩。”
“那在那个时候还有可能回来吗?”
她想了一下,没说话。
金乌西坠,暮来朝去,天色未见半点暗去的样子。这个时分特别安静,只有地上蹦哒的麻雀的啾啁,间或传来几声杨树上喜鹊的鸣叫。这些似乎都不够温暖,春天的迹象还没多明显,而冬日早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