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国十年津浦列车时刻表及沿途停靠站。
人质在铁道边待了半个多小时后,车厢的洗劫告一段落,一名年轻的土匪下令出发,上山。
这时,天色破晓,鲍威尔看清了眼前的全景——足足有上千名土匪走在旷野里,一些土匪押着人质,一些拖着抢来的东西。除了他和贝吕比,其他人质都穿着睡衣,一些女人骑在土匪弄来的瘦驴子上摇摇晃晃,一边抓着驴子,一边抓着不足避体的睡衣,头发在风中凌乱。
想象这种情景,有种魔幻色彩。这在另一组土匪小队中的露茜看来,像《圣经》里摩西率领以色列人穿行在迦南大地上的情景:
“我们走过一个长满水稻和玉米的山谷,四周一片宁静。我可以看到一长溜土匪队伍蜿蜒地行进在田野里,一直伸展得很远很远,足有千人之众。”
土匪的实际数量比鲍威尔和露茜目测的都多,大约是1500个匪兵,配有旧式日造枪械,另有大约三百个随从。那个发号施令的年轻土匪,就是这群土匪的头子,名叫孙美瑶。
孙美瑶(图中左一),山东枣庄人,曾制造临城劫车案。鲁迅、冰心赞扬其是抱犊崮的英雄豪杰。
孙美瑶当时只有25岁,但已经是山东响当当的土匪头子,他的队伍不以土匪自居,有自己的番号:山东建国自治军。
这支队伍原是他哥哥孙美珠和叔叔孙桂芝建立的。孙家本是山东峄县白庄一个小康之家,孙美珠是清末秀才,在当地小有名气。
迫于当地军警和土匪的压迫,孙美珠和孙桂芝打出旗号,占山为王,集结七八千人成立建国自治军,亲任总司令。
树大难免招风,北洋军阀把孙美珠视为眼中钉,多次出兵围剿。1922年7月,孙美珠在峄县被政府军击毙,枭首示众,统领自治军的大权落在孙美瑶手中。
孙美瑶带领土匪和人质,前往他们的根据地,抱犊崮。这座易守难攻的山头,三面被陡峭的岩壁包围,仅有一条极窄的崎岖山路通往山顶,一般人很难爬上去。
抱犊崮原名君山,又名豹子谷,在峄县、临沂、费县、腾县四县交界处,高约 800 米,是周围 70 多座山峰中最高一座。崮顶平坦,有良田 400 余亩,昔时为耕种此田,耕牛不得上,只得抱一小牛犊上崮,养大后再使用,故名抱犊崮。如今的抱犊崮已被开辟为国家森林公园,距枣庄市驻地23公里,面积达665.5公顷,为AAAA级景区。
山路难走,许多人质光着脚,不少人伤了腿脚,有些妇女儿童走不动就要休息,队伍行进十分缓慢。
早上八点,队伍走进抱犊崮山口,遭到营救军的伏击。土匪把人质分散在队伍里,让他们挥动白色布片,示意不能打,同时紧赶着队伍上。
在一片枪声里,鲍威尔一队人翻过一座山梁,躲进了一个墙洞。土匪收缴了鲍威尔一群人的相机和其他行李,但他手里还有便笺本。
就在被土匪和子弹驱赶的过程中,他插空记录了事件的过程。当土匪知道他是新闻记者,选了他作代言人,让他给山东督军田中玉写封信。
鲍威尔答应写信,但提出了条件,要求先将乘客中的妇女、儿童全部释放。在一名医学院中国学生的翻译下,土匪答应了鲍威尔的条件。
鲍威尔并不确定土匪是否说话算话,但他只能写了这封信:
“建国自救军的首领命令我们给你写这封信,要求你命令你的部队立刻停止射击,否则土匪就要杀死所有的外国人质和中国人质。——外国人质代表J.B鲍威尔”
信送出后,土匪遵守承诺,陆续释放了女孩和儿童,并派送土匪随从将她们送下山。
根据历史学者赵焰《晚清之后是民国》一书考证,土匪还释放了另外一些人质:和孙中山的组织有联系的;曾参加过海州暴动和亳州暴动的;家里不足四十亩地的;有医务百工技艺的。一家人同时被掳的,只留一个,有父的不留子,有兄的不留弟,有夫的不留妻。
最后押送的人质,剩下三十个本票,二十个洋票。
露茜在写给姐姐那封信里,写了她被释放的经历。送他下山的土匪里,有一个“比较和气”的,他们在途中被营救军追击,和气的土匪把她送点进一个小村子,用流利的英语说:
“我的婆娘就住在那个村庄里,你就去那儿吧。”
这个洋气的土匪不是例外。鲍威尔回忆,他在做洋票时,结识了不少土匪,他们身份极其混杂,从留学生到上海滩流氓都有。
这群土匪里的小头子,不少人参加过一战,很多人能讲点法语。有个被洋票叫做“鲁斯基”的土匪,曾在俄国打过仗,会说俄语,回到山东老家就给土匪捉了,只能落草。
有个姓周的土匪,在日本留国学,曾在“基督将军”冯玉祥部队里做过军官,更多的小头目则曾是军阀张敬尧的手下。
一个自称军师的小头子,以前混在上海,专给有钱人写勒索信,勒索不成就往人家屋里扔炸弹,后来被法租界巡警追捕,做了土匪。
蓝钢大劫案中,有的土匪还留下了照片,这张照片里是一个被鲍威尔叫做“猴脸”的土匪,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已经当了五年土匪,落草的原因是土匪抢了他家,他为活命只能也做土匪。
除了当过兵的,土匪里更多的是原本做农民的。据史料记载,最后护送露茜下山到官府的,是抱犊崮一位名叫孙如友的年轻农民。
露茜回忆说,这个土匪被交给了警察,警察不知如何处理——大概因为他原本就是个农民。后来,露茜安排他在济南车站谋了份差事。
就是这样一群混杂着匪气和单纯无知的人,押送着剩下的人质上了抱犊崮,似乎并不知道劫完洋票后,下一步该做什么。
从5月6日鲍威尔写出第一封信,一直到案件解决,洋票们一直和土匪生活了37天。
第一周里,土匪带着人质每天夜里在山里转悠,有时走入深山老林,有时还会穿过村庄,村民像看马戏团一样,看土匪押送洋人路过。
在奔走途中,鲍威尔将记录事件的便笺写上了济南市的美国领事姓名和领事馆地址,悄悄塞给了村民。
不知是否因为鲍威尔的信起了作用,政府军很快停火了。
土匪和人质在抱犊崮巢云观住了下来。
巢云观是一座废弃了几百年的破道观,位于抱犊崮顶部,周围三面都是峭壁。房间里有床铺、桌子凳子,全是石头的。每个房间里,有一些破旧的锅和茶壶,都是从附近村里捡来的。
一位叫李·所罗门的洋票曾在后来的记述中,这样描写到达抱犊崮时的情况:
“头12小时内,我们都只穿着衣衫、内衣或睡衣,等到了首座堡垒时,匪徒们才发回给我们自己的衣物。总之,我们与匪徒几乎分别,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匪徒的穿着有一部分是他们从火车上偷来的,其余则是他们自己的。有些匪徒有四五件中式外套以及一些我们的衣物。他们个个有手表、珠宝等东西,新来这儿的匪兵大多衣衫不整,然而武器装备齐全精良。”
在中国土匪中的李·所罗门,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