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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刘奕:论陶诗的力量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 公众号  ·  · 2025-03-10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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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这类骨鲠嶙峋的诗句有风力,那些温润深厚的诗作在会心者眼中也是有风力的。 如郭绍虞评价《停云》说:“余赏谓自来解《停云》诗者惟辛稼轩《贺新郎》词,最恰到好处。辛词云:‘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此数语正得渊明意趣。所谓‘抱恨如何’,所谓‘搔首延伫’者,均可于此春醪独抚之余,窥其上下今古独立苍茫之感。”前有辛弃疾,后有郭绍虞,算是搔到了《停云》诗的痒处。如果说诗中前两章是雨沉天地,所以“舟车靡从”,那么后两章明明已雨过天青,那为什么陶公只是在家中思念亲友,等待他们,却决不去寻访。盖亲友正在尘中,义无相寻相求之理。思念不置,是其温厚处;惟思其来,绝不往寻,则是其兀傲处。与辛稼轩充塞天地的块垒不同,陶诗是其言温润,其骨则棱嶒。


梁启超也有类似的体会,他说:


他并不是好出圭角的人,待人也很和易。但他对于不愿意见的人不愿意做的事,宁可饿死,也不肯丝豪迁就。孔子说的“志士不忘在沟壑”,他一生做人的立脚,全在一点。《饮酒》中一章云 (笔者按:下引“清晨闻叩门”一首,略) 。这些话和屈原的《卜居》、《渔父》一样心事。不过屈原的骨在外面,他却藏在里头罢了。


【明】 陈洪绶《归去来图》(局部)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语见《孟子·滕文公下》,梁任公记错了。但他的观察一点不错。 陶渊明不是从里软到外的乡愿,他的骨鲠藏得深,但只要涉及独善的原则,这种深埋的硬气就会郁然而怒,勃然而发。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话说得多么谦逊,又多么斩截。清人包世臣同样有“彭泽沉郁绝伦”之语,与前引潘德舆“忧愤沈郁、不可一世”的评价相同。这种深藏其中的气骨算不算“风力”呢?当然算的。


除了从上述精神气韵的角度理解“风力”,我们也可以直接观察到陶诗中有一种峻拔高洁的风格,这种风格即陶渊明不合流俗之气,也就是“左思风力”的直接表现。“峻洁”的品目,远出颜延之“廉深简絜”、“和而能峻”,近则似当出自清人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有云:


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拈出“峻洁”,是沈归愚的见识。峻是高峻,洁是清洁,是洁身自好,这是讲陶渊明立身崖岸很高,绝不同流合污,因此诗歌风格也有高洁的一面。以人格论,有傲骨自然能不同流俗。以诗风论,雄豪语、忧愤语、斩截语、磊落语,都是峻洁的表现。除了人所熟知的《咏荆轲》之“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和《读山海经》之“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之外,潘德舆还另举过一些例子:


如“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赐也徒能辩,乃不见予心。”“摆落悠悠谈,请从予所之。”“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迂辔诚可学,违已讵非迷。”“我心固非石,君情定何如。”“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盖所学任天,自与俗异。


【清】 石涛《陶渊明诗意图册》

纸本  设色 27x21.3 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潘德舆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被众口一词的“易代之悲”所束缚,而是由人我关系的角度审读陶诗。引言中曾引及潘氏之言:“盖所学任天,自与俗异。同时必有貌为推尊,内实非薄者,必又有多方讪笑,交讧其侧者,非具定识定力,何以能不为之动而卒成所学也?故端居自励,亦深以怀疑改辙为警。”这就是峻洁诗风的来源。人言易惑,三人便成市虎,何沉举世相违,讪笑交加,而仍然坚持故我,那一定是需要极强的骨力和极深的反省砥砺之功的。否则仅仅凭借少年热血以行事,往往经不起世事摧折,很容易就改弦易辙而随波逐流去了。我们看潘德舆所举,都是《饮酒》、《杂诗》、《拟古》这类晚年组诗中的诗句,可知陶渊明并没有像常人那样临老来变得颓丧荒唐,反而骨愈鲠而气愈盛,便可知潘氏所云“定识定力”绝非虚语。


朱自清据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统计后认为,陶诗化用左思的句子数量少于《十九首》、阮籍和嵇康诗,所以“左思的影响并不顶大”,“《诗品》的话就未免不赅不备也”。王运熙也说:“总的说来,陶诗风格的主要特征是古朴质直。与应璩诗接近,也有与左思诗风相通之处,但左思诗歌雄迈有力的特征,仅在陶诗少数篇章中见之。从风骨说,陶诗风清 (即鲜明爽朗) 的特征比较突出,骨峻 (即刚健有力 )则稍逊。”如果仅从体现峻洁风格的诗句数量论,二说似可接受。但从内在力量的角度考虑,以“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思之,则朱、王二先生之说犹未达一间。颜延之讲陶渊明“和而能峻”,以及前引辛稼轩、包慎伯、潘四农、梁任公、郭绍虞诸人之论,都可谓洞彻表里。 所以古朴质直是陶诗,沉郁骨鲠也是陶诗,二者一表一里,一显一隐,是浑融焕发的关系,以数量和比例的角度观察未免失之肤泛。


这一点,近人顾随恰好有过说明:“陶公调和。 (中略) 陶公在心理一番矛盾之后,生活一番挣扎之后,才得到调和。陶公的调和不是同流合污,不是和稀泥,不是投降,不是妥协。”这个调和,是用了承担的大力才得到的。顾随借禅宗和耶稣作比说:“一个人无论怎样调和,即使是圣、是佛,也有其烦恼。佛是烦恼,耶稣是苦痛。他不烦恼、苦痛,便不慈悲了。一个大思想家、宗教家之伟大,都有其苦痛,而与常人不同者,便是他不借外力来打破。或问赵州和尚:‘佛有烦恼么?’曰:‘有。’曰:‘如何免得?’曰:‘用免作么?’这真厉害。”这个比较有道理。陶渊明能承担人生的痛苦,他不逃避,不自欺,所以才能领悟人生的真际,才知道苦自苦,乐自乐,最终成就其深厚与广大。他的诗歌质朴自然,是骨鲠其内、风荡其中的质朴自然,唯其有风力,所以能质能厚能自然;反之,越是质朴深厚,其骨越硬,其气越盛,二者是相辅相成、呼吸相通的关系,而非主次并列相加的关系。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这样来理解“左思风力”,则陶诗无时无处不是风力弥满的。同理,陶诗无一首不古质,无一首不自然,又无一首不峻洁。


【明】文徵明《 归去来辞书画合卷》(局部)

纸本  水墨 31.6x75.8 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藏


前面详论陶、左之同,还应补一转语,稍稍分辨二氏之异。程千帆谓左思“结念在穷通”,《咏史》之作,不过借以“消释其内心之矛盾与苦闷耳”。张伯伟乃谓:“盖左思之力,出于其怨,若社会能满足其愿望,则怨亦消失。陶公之力,来自其傲 (乃上百年家风铸造而成) ,故不屑与主流社会相融。惟其性情淳厚,故其傲在骨不在形。左思属草根,身怀天才,一心向上爬,屡遭挫折 (陆机嘲之为伧父) ,乃化为一股怨气,不择地而出。陶公出于贵族,眼见小人得志而忘形,乃辽阔高翔,不屑为伍。”陶、左高下,赫然在目。以风论,陶如春风大雅,左不免飘风之骤。以力论,左如狮子搏兔,贵在一击;陶则龙潜在渊,深蓄其力。渊明风力近南宗画和内家拳,左思风力近北宗画和外家拳,这是二家之异。


三、介与拙


陶渊明的自我认知与自我表达有三个有关联性的关键词:介、拙、独,其中以“独”的使用频率最高,但具有本质意义的却是“介”和“拙”。颜延之誄文称陶公“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又“物尚孤生,人固介立”、“自尔介居”,正是对介与拙的描述。


陶诗用“介”字有3例: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 (《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 (《饮酒》其十九)

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 (《咏贫士》其六)


此外,陶渊明偏爱的“固穷”的表达,也是“介”的变形。陶诗用“拙”字有6例,另《感士不遇赋》亦云:“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今举诗中典型者4例: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归园田居》其一)

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 (《杂诗》其八)

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咏贫士》其六)


陶渊明诗文中用“独”字最多,不算《五孝传》和《集圣贤群辅录》,总计有42例。 饮酒 则独醉,高歌则独悲,登临则独游,灵府则独闲,所盘桓的松是独松,所遥望之云是孤云,孤独是陶公生命的基调,是陶诗的底色。只是“独”字所用虽多,却是“相”而非“法”,只是“介”和“拙”的外显而已。有学者说:“就陶渊明而言,孤独正是他拒不与时俗‘尚同’的存在方式,也是他从混迹于官场流浪于世俗向自我的回归,孤独表明他此刻的生命是一种自在而非他在。”此说得之。又说:“孤独的时候又恰是他精神上最不孤独的时候,是他人生中最为充实的时光。看看他在孤独中‘陶然自乐’的风致,看看他独个儿‘酒熟吾自斟’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拥孤襟以毕岁’的人生历程中是如何享受着生命的自在与安详。”就稍夸而不确。诚如颜延之誄文中所说,“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介立孤生是陶渊明一生的状态,做官与归隐,总是这样。正如前引顾随之论,孤独就是孤独,孤独是生的痛苦,这是需要承受的。以为孤独实为不孤独,实为充实和自在安详,反而抹杀了陶渊明其人与其诗的卓绝处。而且“自在与安详”是孔颜之乐,是与孤独共生的另一种生命状态,二者都是我们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时扪毛辨骨之“毛”,他们各有来源,混而同之,反倒模糊了陶公面目。


【明】 王世昌《俯瞰激流图》

绢本 立轴 设色 244x383 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龚斌《陶渊明传论》中说:“他常以孤松、孤云、孤鸟、秋菊、幽兰等自况,为自己耿介狷洁的品格写照。”此说中肯。 陶渊明孤独,根源于他的介与拙。拙是他的天然厚质,介则是他的德行抉择。


拙是巧的反义词。《说文·手部》:“拙,不巧也。”《老子》第四十五章:“大巧若拙。”王弼注云:“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为异端,故所拙也。”拙是顺自然、从本性、不造作,所以不论褒义还是贬义,“拙”多从质性上言。如葛洪《抱朴子外篇·行品》:“每动作而受嗤,言发口而违理者,拙人也。”又如白居易《咏拙》:“所禀有巧拙,不可改者性。所赋有厚薄,不可移者命。我性拙且憃,我命薄且屯。”陶渊明曰“守拙”,曰“拙生”,其本来如此的意思也很明显。


介的义项众多,其中之一是保持操守,特立独行。 《方言》卷六:“介,特也。”“物无耦曰特,兽无耦曰介。”《孟子・尽心上》:“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又董仲舒《士不遇赋》:“贞士耿介而自束。”张衡《思玄赋》:“孑不群而介立。”“介”是德行,是自我选择。韩愈《伯夷颂》有云:“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又说:“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可以看作对介立之士最好的描述。中有所守,唯义是从,而不为常人是非毁誉所动,这样才能特立独行。这需要的是后天的学习、思考和反省,需要心性锤炼和外在砥砺,并不是天生就会的。从真德秀的“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以下,直到晚清谭嗣同称陶渊明的境界为“涵养所致,经术之效”,再到民国梁启超说“他一生得力处和用力出都在儒学”,“他做人很下坚苦功夫,目的不外保全他的‘自然’”,这些看法都是极有见识的。正源于他们都知道,陶渊明人格中耿介的个性,作品中兀傲的风骨并不是生就如此,就像孟子所言,人心中“义之端”需要后天的培养扩充,才能一生不动摇。显然在传统的思想资源中,这种培养扩充的力量主要还是由儒家来提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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