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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淖记事 | 汪曾祺

经典短篇阅读小组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4-19 06:31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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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锡匠会打拳,别的锡匠也跟着练武。他屋里有好些白蜡杆,三节棍,没事便搬到外面场 地上打对儿。老锡匠说: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门在外,会几手拳脚不吃亏。除此之 外,锡匠们的娱乐便是唱唱戏。他们唱的这种戏叫做“小开口”,是一种地方小戏,唱腔 本是萨满教的香火(巫师)请神唱的调子,所以又叫“香火戏”。这些锡匠并不信萨满教 ,但大都会唱香火戏。戏的曲调虽简单,内容却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脐 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刘金定招亲;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装彩唱。遇 到阴天下雨,不能出街,他们能吹打弹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妇都挤过来看,——听。


老锡匠有个徒弟,也是他的侄儿,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个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 小锡匠。这十一子是老锡匠的一件心事。因为他太聪明,长得又太好看了。他长得挺拔厮 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遮阳草帽,青鞋净袜,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天 热的时候,敞开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走起路来, 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锡匠里出了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老锡匠心里明白:唱“小开口”的时候,那些挤过来的姑娘媳妇,其实都是来看这位十一 郎的。


老锡匠经常告诫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东头的姑娘媳妇有 什么勾搭:“她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轮船公司东头都是草房,茅草盖顶,黄土打墙,房顶两头多盖着半片破缸破瓮,防止大风 时把茅草刮走。这里的人,世代相传,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 饭。挑得最多的是稻子。东乡、北乡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满船的稻子,都由这些挑夫 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进哪家大户的廒仓,或挑到南门外琵琶闸的大船上,沿运河外运 。有时还会一直挑到车逻、马棚湾这样很远的码头上。单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 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担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 肩。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一齐换肩。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副担 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每挑一担,领一根“筹子”,——尺半长,一寸宽的竹 牌,上涂白漆,一头是红的。到傍晚凭筹领钱。


稻谷之外,什么都挑。砖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头拖在地上,在砖铺的街面上擦得刷 刷地响),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担不行,得用木杠,两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 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饿不着。


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开始挑了。起初挑半担,用两个柳条笆斗。练上一二年,人长高了,力 气也够了,就挑整担,像大人一样的挣钱了。


挑夫们的生活很简单:卖力气,吃饭。一天三顿,都是干饭。这些人家都不盘灶,烧的是 “锅腔子”——黄泥烧成的矮瓮,一面开口烧火。烧柴是不花钱的。淖边常有草船,乡下 人挑芦柴入街去卖,一路总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担挣钱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 处去搂。因此,这些顽童得到一个稍带侮辱性的称呼,叫做“筢草鬼子”。有时懒得费事 ,就从乡下人的草担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乡下人撂下担子叫骂时,他们早就没 影儿了。锅腔子无处出烟,烟子就横溢出来,飘到大淖水面上,平铺开来,停留不散。这 些人家无隔宿之粮,都是当天买,当天吃。吃的都是脱粟的糙米。一到饭时,就看见这些 茅草房子的门口蹲着一些男子汉,捧着一个蓝花大海碗,碗里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红紫红的 米饭,一边堆着青菜小鱼,臭豆腐、腌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们吃饭不怎么嚼,只 在嘴里打一个滚,咕冬一声就咽下去了。看他们吃得那样香,你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 个饭更好吃的饭了。


他们也有年,也有节。逢年过节,除了换一件干净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赌钱 。赌具,也是钱。打钱,滚钱。打钱:各人拿出一二十铜元,叠成很高的一摞。参与者远 远地用一个钱向这摞铜钱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滚钱又叫“滚五七寸”。在一片空场上 ,各人放一摞钱;一块整砖支起一个斜坡,用一个铜元由砖面落下,向钱注密处滚去,钱 停住后,用事前备好的两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钱注五寸,滚钱者即可吃掉这一注;距离七 寸,反赔出与此注相同之数。这种古老的博法使挑夫们得到极大的快乐。旁观的闲人也不 时大声喝彩,为他们助兴。


这里的姑娘媳妇也都能挑。她们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鲜货是她们的专业 。大概是觉得这种水淋淋的东西对女人更相宜,男人们是不屑于去挑的。这些“女将”都 生得颀长俊俏,浓黑的头发上涂了很多梳头油,梳得油光水滑(照当地说法是:苍蝇站上 去都会闪了腿)。脑后的发髻都极大。发髻的大红头绳的发根长到二寸,老远就看到通红 的一截。她们的发髻的一侧总要插一点什么东西。清明插一个柳球(杨柳的嫩枝,一头拿 牙咬着,把柳枝的外皮连同鹅黄的柳叶使劲往下一抹,成一个小小球形),端午插一丛艾 叶,有鲜花时插一朵栀子,一朵夹竹桃,无鲜花时插一朵大红剪绒花。因为常年挑担,衣 服的肩膀处易破,她们的托肩多半是换过的。旧衣服,新托肩,颜色不一样,这几乎成了 大淖妇女的特有的服饰。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 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


她们像男人一样的挣钱,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来一阵风,坐下来两条腿叉得很开。 她们像男人一样赤脚穿草鞋(脚指甲却用凤仙花染红)。她们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说 话她们怎么说话,她们也用男人骂人的话骂人。打起号子来也是“好大娘个歪歪子咧!” ——“歪歪子咧……”


没出门子的姑娘还文雅一点,一做了媳妇就简直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要多野有多 野。有一个老光棍黄海龙,年轻时也是挑夫,后来腿脚有了点毛病,就在码头上看看稻船 ,收收筹子。这老头儿老没正轻,一把胡子了,还喜欢在媳妇们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拧 一下。按辈分,他应当被这些媳妇称呼一声叔公,可是谁都管他叫“老骚胡子”。有一天 ,他又动手动脚的,几个媳妇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齐上手,眨眼之间叔公的裤子就挂在 大树顶上了。有一回,叔公听见卖饺面①的挑着担子,敲着竹梆走来,他又来劲了:“你 们敢不敢到淖里洗个澡?——敢,我一个人输你们两碗饺面!”——“真的?”——“真 的!”——“好!”几个媳妇脱了衣服跳到淖里扑通扑通洗了一会。爬上岸就大声喊叫: “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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