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好在只要时间足够久,这些人总会跟泥土化为一体,滋养出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出来。它们长出来,就是等我们去拔掉的;我们拔掉了,它们才能再长出来。放在这么大的循环往复中,人的命运,就不需要想得重了。
其实这么说,还是看高了人,也看低了草木,证据是那首古老而人人皆可出口成诵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去南方,总觉得那永远的绿色是好的,可内心里还是爱北方的四季,因为这儿的草木皆一岁一枯荣,即便冬日的萧瑟,也契合着人性里那灰黑的部分。何况,度过严酷冬日之后,人也仿佛活过来,亲眼看着初春日草木发芽抽枝,那是南方所不能体验到感觉。所谓四季如春,其实是一个生命的悲剧。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我对过于湿漉漉、看不到四季变换的文学,也缺少同感。在文学理论中,早就有"环境决定论"的说法,"决定"固然夸大,但地域形成的风格,却是决然可以认定的。
草木枯荣,一春又一秋;人生一世,却只有一世,也就理解了何以有人沉溺在醉生梦死里,不愿醒过来了。弘一法师临终绝笔,是"悲欣交集"四个字,以我此刻的理解,悲欣并不仅在生死之间,更是那时他的魂灵在人和草木之间的感受。哦,所以我知道自己何以被那首歌触动,因为我们自以为可卑微如草木,然而其实是不如的,且越来越不如了。听过了这首歌之后,我常想起在《老家》里写的那些人物,远远看去,也就是黄土地的一株株庄稼,或一棵棵杂草。我再看那城市地铁里、商场中涌动的人,也就成了一个个会动的稻草人。庄稼杂草尚且有泥土可依附,稻草人则无所谓了。我呢,作为一棵杂草,从土里被移植到城里,所做的全部努力不过是看起来像一株盆子里的草而已。这可能是我不喜欢盆栽的另一个理由。
5
网上有一个短片,是科学家制作的从地球到现在已知的宇宙深处景观,再从那里回到地面上的某处。当视角从一座楼宇拉开,看着高楼大厦变小,继而山川河流变小,然后地球也小了,再到太阳系银河系,无穷无尽。在这浩瀚的宇宙里,草木算什么呢?人又算什么呢?约等于无。但那短片的镜头毕竟又从宇宙深处回来了,落到了地球的一座城,一栋楼,一间屋,一盏微光上。
草木一生,无论如何总是开花结果,或者从阳光雨露中获得了力量,长成了葳蕤之态,哪管最后是火炼成灰,还是随波逐流。人不仅能学着草木去努力生长,还能学着它们开花散叶,生养出另一棵树或另一根草,汇聚起来,才有这熙熙攘攘的人间和无穷的宇宙吧。所以再往前一想,人生既然似草木,除了如它们一样坚持过好这一生之外,也别无他途。
PS:写这篇小文章,我一直压抑着自己不去想鲁迅的《野草》,特别是那篇题辞,但那些文字在心里扎根后生长的力量又岂能遏制: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凤凰读书
版权所有
责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