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后,大宴开始。
宾客尽欢,开怀畅钦。
酒水如流,觥筹起落,一盏接一盏。
齐父与齐母每桌道谢。到了因歌这桌,她站起来,连敬齐父三杯。
一杯敬他脱囹圄之苦。
二杯敬令郎结良缘。
三杯敬二老寿比南山,福与天齐。
她替他斟满,一一饮下。
齐父心知,自己今日脱困,与新妃不无关系。于是,一仰头,饮空了杯中酒。
杯已空,因歌告辞。
她在上轿前,仰头长叹:
“父亲母亲,我终于报仇了。”
当晚,齐父腹痛如绞,肝肠如裂。
他思及前后,觉得今日虽人来人往,但只有因歌神色有异,行动与言语也反常。
房中挤满了人。
府医诊断他的脉博,无奈摇头:“此种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救,你们准备后事吧!”
喜事成丧事。
一生一度的红。
一生一度的黑。
满府上下,原本笑声满堂,如今哭声响彻。
齐越穿着一身红,狂奔到父亲房间。但大势已去。他按住儿子的手,挤出最后一句话:
“许因歌......小心......”
脑袋颓然坠了下去。
齐越顿时明白了。
他一个转身,出了院子。宾朋尽去,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颓败的杯盏,尚在冒着热气。
他率了府兵,出了门,追因歌的轿辇。
在一处长湖前,他终于拦下了她。
有宫人大喊:
“护娘娘!”
侍卫围拢,将她的轿子环在中央,拔刀而立,蓄势待发。
她在轿子里发令:
“停轿。”
无惧无畏地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不过半月余,她竟瘦成如此模样!锦衣宽大得晃荡,肩如刀削,但凛然地撑着身体。
“毒害我父亲的人,是不是你?”
她镇定自若。
“是。”
此时,齐越仍是一袭喜色。今日,是他的大婚夜,是他的良辰吉时,他却打马而来,要她的命。
从前,他要她救人。
如今,他要她去死。
她泪水决堤一般,将她的脸淹没。
他提起剑,直指她的胸口,
“送你入宫的人是我,要寻仇,向我寻便是,你为何害我父亲?”
“因为你父亲,杀了我许家上上下下百余人。”
皇城夜已浓。
他的脸在夜色中,变幻莫测,忽尔有柔情,忽尔满是杀气。
她有一瞬间生出幻想:或许,或许他能看在旧日恩爱的份上,饶她不死。
但没有。
他的长剑不加思索地刺来,破开了她的胸膛。
侍卫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顿时喷溅。
她感到有东西洞穿自己,但不疼。瞬息之后,剧痛与鲜血才涌上来。她手捂胸口,倒退两步。
鲜血渗透了衣裳,也溢出了唇边。
她倒在地上,开始痉挛。
不远处,侍卫与齐越打成一片。几个回合之后,他寻了个破绽,调转马头,打马离开现场。
宫女大惊大哭。
此时,因歌已摇摇欲坠,如欲逝的蝶。
她的脑中快速闪过这一世。
这一世,凄惶如雪,无人疼惜。
这一世,悲苦入命,千劫如花,浓情是陷阱,心上人成送命人。
这一世,不甘,不甘......
还未及返回王宫,因歌在轿子上,吐出最后几个字:
“齐越,我要你......”
然后一翻眼,闭上了眼睛。
长夜如刀,月无光。生命尚未绽放,刹那间凋零。
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齐瑄?齐越?还是王?没有答案。
只有弱小如女子,以自己的性命,为野心、疑心、仇恨陪了葬。
这是齐越后来知道的。
他的父亲奉王之命,去铲除许家。因为有人进谗言,许父有勾结乱党之嫌。
王疑心甚重。
几日后,下了密诏。
领兵灭门的人,就是齐瑄。
谁能想到,
因果报应,环环相扣。他年的因,就是今日的果。
他年的果,也成了今日的因。
那个夜晚,他打马得得而行,想赶回王府。心中也知道,齐府再次大难临头。
他杀了皇上新宠的妃,满门抄斩,怕是免不了了。
此时暴雨如骤,天上地下电闪雷鸣。
他想到多年前,有白头术士对他说:
你性情凉薄,负人负己,终将尝到噬骨之痛。
这痛,终于来了。
那一晚,闪电如阵,在皇城接二连三地降临。
齐越牵着马,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走。
不辨方向,也分不清道路。一转,阴差阳差间,竟回到了刺死因歌的地方。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
他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在黑色的梦里,在混沌中,他听见一个声音,反复重申一句话:
倾你三生,护她周全。
他的生命在这一晚,真正发生变化。
从此,
他不再老去。
不再死。
时光在他这里,是静止的。不再流动,不再具有意义。他将几生几世,活在赎罪里。
他要用百年、千年,去爱她,救赎她。
醒来以后,暴雨已经停了。他打马往家中赶。
在街头巷口,隐约听到有人说:“齐府......”
心下开始担忧。
他“驾驾”地怒喝,更迅疾地归去。
没想到,
一推门,府中虽一片哀意,但井井有条。
母亲一身缟素,新妇也换了素衣,兄妹等人,都齐聚于灵堂。
他找到母亲,问怎么回事。
原来,在他昏死的这些天,王确实动过怒。
齐瑄有友在朝,向上禀报:因歌是许氏遗孤,前来复仇。
王大惊。
杀心消了大半。
大臣又谏:“刚刚赦免,又向齐府发难,朝令夕改,有损圣威。”
再献了三个绝色佳人,比因歌更销魂,销了王的怒气。
齐府得已保全。
因歌如一缕幽魂,无声无息消失。
无人再念起。
也无人再提及。
他以为,他与许因歌,恩怨两销,阴阳两隔,从此两不欠。
孰不知,孽缘还在继续。
在这一世。
在许因歌被杀的这一世,齐越于30多岁时,愈来愈感到举目茫茫,四大皆空。
他放弃荣华利禄,放弃恩怨纠缠。
出了家。
他在古佛之下,青灯旁,度过岁岁年年。
30年后,寺中老僧须发皆白。老禅师看着这个苍老的少年,终于发问:
“你的容貌未曾改过,你可知晓?”
他也讶异这一点,不知发生什么变故。
“师父,这是何故?”
“异相皆有异因。这一生,你可负了人?”
这样的不老之身,谁也不知是福,是祸。但一定有心结未解,有人要等,有使命要完成。
50年过去了。
他的亲人、友人、师父,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他见证了朝代更迭;
见证了文明的兴起、繁荣、衰亡、新的文明又崛起;
见证暴乱、反叛、夺权、篡位;
见证了在时间之中,人如蚁,方生方死,为权为利争夺不休。
“一
切如捕风,一切皆虚空。”
他对着院中老树,哑然失笑。
在这座寺里,他也成了异人。
因从来不老,他总是蒙面出行。对人只说,“脸曾被贼人所伤,怕吓到人。”
一转眼,又是一个时代的春天。
海棠花又开。
他坐在院子里,洒扫除尘,焚香煮茶,打坐入禅。一如往日。
这百年里,禅院成了老禅院。他也是100多岁的老人。
僧衣如雪。
却面如少年。
无人知晓,他眉宇沉沉之后,藏着怎样的时间灰烬。
这一日,有香客来。
他在院里看过去,猜测应该是两个流浪的江湖艺人,一老一少,来求平安。
求完后,他们转身。
他愣住了。
“因歌?”
100年过去了。
他在另一个王朝的日头下,站在院中老树的余荫,看着转世归来的人,愣在当场,动弹不得。
这一世,她依然是当年模样。
肤如雪,发如浓雾,眸中有星辰。
他隐隐明白了,
他身上的奇迹,都是因为她。
他必须以最初的模样,等待她归来。
他的时间在她离去时,猝然停止了,那个未了的结局,需要她来续。
她归来时,一切就已重新开始。
“小师父,请问这签文何意?”她走过来,递过来一支签。
“这支签啊,讲的是你今生,将有贵人相助,一生相护,至死不渝......”
“这就说来话长......施主, 天色已晚,不如今日在寺中暂歇,待我慢慢解。”
“这支签啊,讲的是你今生,将有贵人相助,一生相护,至死不渝......”
“这就说来话来......施主, 天色已晚,不如今日在寺中暂歇,待我慢慢解。”
琴音细而凉,如迷香在暗夜洇开。他不知那调子是什么,只觉清婉哀怨。
他也打揖还礼。却在暗中,打了包袱,关了寺门,一路默默跟随。
此时奸佞当道,杀戮横行,苍生一如惊弓之鸟,为了活命,什么手段都会使出。
“不好,此次下山,不仅得还俗,为护她周全,恐怕还得杀生。”
他藏在人群中,目光灼灼,盯着众人。若有人跃跃欲试,他就暗中摸到那人身后。
唱完后,幼莞说:
“这一路,从未遇见这样太平的城。”
他站在长街街尾,看着她离去,在城中最奢华的客栈打点好,他出钱,掌柜则以极低廉的价格,让他们父女入住。
这几年东奔西走,南来北往,住过破庙,睡过马圈,露宿过街头,从没在这样的地方安歇过。
这一世的幼莞,少了沉重,多了天真。也好,她能一直这样快乐,也是福份。
此后两月里,他巧施小计,令父女二人在客栈中唱歌。不再去街头。
他将这百年攒下的银两,陆续给了她,只说,“小姐今日唱得真好,这是客人们赏的。”
“念歌?你母亲的名字里,一定有个歌,父亲才为你取这个名字。”
高手如云,手段残酷,来无影去无踪。他们表面做生意,暗地里,做人命生意。
如果被卷进来,半生厮斗,一路杀伐,休想再平安度日。
有一日,幼莞拉了他,坐在客栈窗下,说:“念歌,我准备回老家,修茸一下老房子,不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