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占黑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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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桃换李记

占黑小伙  · 豆瓣  ·  · 2017-12-09 07:5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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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一个月一本工作笔记,写起来费得很。吃用开销,日程备注,一家六口人,大大小小事体全在上面,发票、车票也夹得密密麻麻。年纪大起来,肩上担子变轻,本子上寥寥几行,无非是开支和天气,偶尔注一笔,今天谁带了什么东西来看我,还要用红笔描个圈,以示特别。后来住进老人病院,更是万事不管,只剩下关心天气了。黄皮红字的工作笔记一打开,竟像专业气象员手册似的,事无巨细,连节气谚语都认认真真往上抄。邻床老曹夸他有耐心,陶宝兴摇手,自己心里晓得,纯是打发时间罢了。

明朝又要落雨了啊,早上起来,被头上还有太阳照过来,暖烘烘的。陶宝兴想,春天的天气真是乱,怪不得冻死老黄牛。他的床铺是顶楼最靠河边的一个,位置绝好。但凡出太阳,最先晒到的总是他。立春过后,陶宝兴愈发感到,春天确实是来了。一个人若像他这样,像株植物似的,每天同一时间呆在同一个地方,便能够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季节的悄然变动。正月里,早饭后太阳照进阳台,这几天刚起床就照到了,甚至能扫到他的被头。再过一阵,恐怕一睁眼就亮堂堂了。天亮得早,陶宝兴醒得也越来越早,他戴着全钢手表,歪头躺着,就想看着昨天的太阳比今天来得早了一点——身为一天中大部分时光都在床上度过的人,他很享受这种变化带来的感觉。

一个病房三个床,靠门的床自打上一位初冬走后,再没有新人进来睡。六零一只剩下陶宝兴和老曹两个人。陶宝兴今天率先醒来。起床,竟觉得腿脚十分爽气,就去阳台上浇花。那花几日不管,颇显凋态。去年从家里搬出来,他什么都没要,只拿了一盆映山红和一摞五十年前的申报纸。陶宝兴养了半辈子花草,临了决意舍弃。映山红是亡妻手里就有的一株,这么多年一直养得很好。出门之前,心里到底舍不得,咬咬牙,托着笨重的刻字陶盆带过来了。申报纸是从书架顶上随手拿的,原本只想垫垫衣橱抽屉,不想竟是这么老的货色,就索性留下来看看了。

有时看多了,陶宝兴不禁回忆起交关往事,墙上的大字报,弄堂里的阴阳头,毛主席语录中的一两句话。有时却做起的奇怪的梦来,分明是一些未曾亲眼所见的场合,在梦里却这么真实,好像自己亲身回到了那儿似的。

昨晚,陶宝兴又去了天安门广场。他吃完早饭,捧着茶杯,盯牢邻床的老曹醒过来,等老曹吐过痰,穿好衣服,陶宝兴就等不及要讲给他听了。

陶宝兴讲,我赶到的辰光,毛主席已经走了。红卫兵也走光了。满地都是鞋,解放鞋,白球鞋,草鞋。还有臭洋袜,踏烂的标语,旗帜,小钞票,扁掉的军用水壶。我就喊,阿大,阿大啊。没人理我。我兜了一圈,碰到好几个小队,我就跑上去问,你们看到陶立庆了吗。人家都摇头。

我累死了,在金水桥边坐一歇。我们阿大突然坐过来了!伊讲,爸爸放心,我鞋带绑得不要太牢,绝对不会叫人家踩掉的。伊伸出脚,我望过去,大腿小腿上全是鞋带,勒出血印子来噢。

我就讲,阿大吃力吗,一道回去好吗。伊讲,我不吃力,爸爸过来呀,我同爸爸长远不一道白相嘞。讲完伊就逃开去了,我脚慢,根本追不上。

老曹静静听完。老陶,你同阿大多久没碰着面啦。

陶宝兴讲,六六年之后伊就再没回来过了。

老曹不响。陶宝兴凑近,老曹,你讲讲看,阿大这趟跑出来,是不是叫我差不多好下去了啊。

老曹仍是不响。心里想到上礼拜陶宝兴身体突然不好,饭也吃不进,尿也出不来,闹到院里发病危通知,家属都来登门排队了。结果喊个护工守了几夜,忽然又好起来了,这几天竟能吃饭走动了。这种稀奇事体,仔细想来,终归不大灵光。

他正要开口宽宽陶宝兴的心,医生走进来查房了。迎着阳台上的风,一袭白大褂被掀得老高,几乎吹到了身后护工的脸上。

陶宝兴,今朝蛮好嘛。自家当心点,不要多走动。医生拍拍他的肩,匆匆扫了眼床边各种仪器上的数据,关照护工,这一床仍要看牢,不好放松。

曹复礼,还是老样子。其他没啥,药要管住,你这个血压,一顿不吃就要火车通高铁的噢——话没说完,护工上前咬了咬耳朵,医生就跑出去了。

隔壁老张昨天夜里走掉啦,你们晓得吗。护工讲,家属没碰到最后一面,围在办公室里,要寻医生算账呢。

护工过来分药。按道理一床一护工,实际上只要老人不瘫痪,护工就能兼管好几个,不知不觉,附近两个房间都在她手里。跑来跑去,钱照拿不误。护工倚在门边听。墙外传来一片哭声,混杂着难听的叫骂。

老曹讲,都是假的,送到这种地方来的,哪个不是等死,谁家里人没个思想准备。老早遗嘱立过,寿衣买好了,装啥样子。我死了么,就叫儿子来收个尸,往城南一放。像我们这种活着受尽苦的,死了也不怕的。

覅这样讲,可怜的。陶宝兴讲,年头上老张还讲,三月里要过八十八大寿了,叫我们等着吃寿桃。真真老天心眼细,不肯放过伊。说着说着,眼睛里有点含混。

讲起来,我服侍过多多少少老人,确实是这样子。护工把头探回来,又插嘴,有交关人生出来的辰光和走掉的辰光是很近的。每个人有自家的辰光,方便来,方便走,算是到人世一趟要守的规矩,不然阎罗王不好算阳寿的。护工说起怪力乱神来头头是道,毫无忌讳,全然忘了眼前这两个八十多的老头子也是在此地等待最后一程的。

老曹有点紧张,他自己是八月里的,不搭界,可他仿佛记得陶宝兴也是三月里生的,这就和他搭界了,心里不禁有点发毛。他看了陶宝兴一眼,对方听了并无大反应,只是含着眼泪,擤过鼻涕,重新脱下裤子,坐回床上去了。

陶宝兴吃过药,有点困乏,润了润口,躺下睡觉了。老曹啊,我睡一歇,他讲。衣服裤子仍旧整整齐齐叠好摆在脚后。云雾散开,日头越升越高,阳光铺满了陶宝兴的被子,枕头上也闪着亮光。老曹转头望去,一束光从窗户射进来,一端是陶宝兴瘦得凹陷的脸颊,另一端是天上刺眼的圆晕,难以直视。他自己这边仍是灰暗一片。老曹觉得,两个人好像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但又好像马上会连在一起。闹铃响了,老曹并没按时吃药,打了个呵欠,也睡下了。

老曹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站了好几个人,有白衣服的,有黑衣服的,耳边泛起微弱的哭声。护工讲,蛮好的,走得很安详,早饭也吃过了。老曹转头,发现自己和陶宝兴中间拉起了一道帘子,他看不到对方的脸,只依稀看到阳光下透出一个横躺着的黑影子。他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一点刺鼻的臭,还有一点腥气和潮湿。老曹想,恐怕是老陶身上的死人味飘过来了。护工讲过,人断气的时候,身体里五脏六肺都停工了,就像车间总开关跳闸了,机器里的毒气就开始呲啦呲啦地往外冒。老曹平常总是嫌护工胡说八道,这会儿却忽然有点相信了。他觉得陶宝兴身上的零件都跑出来了,在房间里飞来飞去,灰的,黑的,好多黏附在他的眼球上。

陶宝兴的家人围在一起说话,声音很轻。老曹听起来,好像是陶宝兴脚边围着一群苍蝇嗡嗡地叫。他们叫完了,就把陶宝兴移出房间,开了门窗,那种气味就渐渐散去了。家人着手收拾陶宝兴的遗物。盆栽留下,报纸进了垃圾桶,日用品连同旧衣服统统塞进垃圾袋,预备一并烧掉。没人留意到床板底下的纸笔。

家属走完了,老曹对护工讲,阿姨,这本簿子帮我拿过来。

老曹坐起来,戴上老花眼镜,一页页翻过去。从去年七月,到冬天,到开春,越往后则空白居多。末几页忽然又满了起来。封底有一串眼熟的名字:张作永,沈青松,李全,戴大仙……看完合上。

阿姨,这本簿子送到对门老吴那里去。

搞什么名堂。护工不耐烦地朝他盯一眼,接过本子,走出去了。

好嘞,差不多嘞。明朝又要落雨嘞。老曹稳定下自己的情绪,他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陶宝兴的床铺,他讲,老陶不带伞,老曹来送伞喽。话毕,把余下两顿药扔进了垃圾桶里。

三、冬至

照本地习俗,冬至和清明一样,是要去给死人扫墓的。往年一到冬至,病院里几个老头子就抱怨,气煞人!死人都有人去看,我们活着的倒没人记得了!躺在床上发脾气。要是家人过去看了呢,老头子又是另一套说法,你们这些人,真真没良心,平时不来看我,冬至倒是来了,你们当我是死人啊!下趟清明也来算了!喉咙响梆梆,又翻一次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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