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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中国人的这种观点也逐渐被西方人认为至少不是荒唐的,因为各自持有的价值标准不同,结论也会不同。典型的西方人希望在所处环境内引起尽可能多的变化;而典型的中国人则希望得到尽可能多而奢侈的享受。西方人与中国人之间这种性格差别,形成根本的鲜明对照。
我们西方人崇尚“进步”,这只不过是渴望环境发生变化的一种伦理上的幌子罢了。如果有人问我,机器是否真正地改善了这个世界?这个问题会使我们的回答语无伦次:机器确实给世界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因此,它使世界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我们确信,十有八九所谓崇尚“进步”的西方人,所谓爱好“进步”实际上是嗜好权力,喜欢根据自己的主观意愿,使事物发生变化和差异。
为了追求这种乐趣,一个美国青年会没命地工作,以致当他成为百万富翁时,自己却成了消化不良的受害者,被迫靠吃烤面包和白开水为生。他在设宴款待宾客的许多筵席上,面对山珍海昧自己却只能充当一名旁观者。即使如此,他仍然会自慰地想,他能控制政治,按其投资的需要能发动或阻止战争。恰恰是这种特有的气质,使西方民族具有“进取性”。
当然,中国也有抱负远大、雄心勃勃的人,只是不像在西方那样普遍。而且他们的抱负和雄心采取了不同于西方——并不优于西方的表现形式。他们选择了由偏爱享受权力而产生的一种形式。正是这种贪婪泛滥,导致了中国人由强变衰。金钱意味着能带来享乐,因而中国人把金钱作为强烈渴求的对象。
对我们西方人来说,人们渴求金钱,只是把它看作争取权力的工具。政治家追求获得权力,并非看重金钱,因此经常满足于个人寒怆拮据的生活。在中国,权柄在握的官僚们,几乎总是用权去满足自己的唯一欲望——搜刮大量钱财。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在适当时候身持巨额财富逃往国外安享余年。
事实上,逃离后丧失了权力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所谓。显然,这样的中国政客们所造成的社会灾难,仅限于他们管辖的范围以内。而我们西方政府则不然,为了在选举中独占塑头,不惜损害包括本国利益在内的全世界所有人的利益。
中国政界的腐败和混乱所造成的损害,远不如我们想见的那么可怕。我们西方的所谓“高效率”政府,特别是日本政府那掠夺成性的追求巨大权力的欲望所带来的灾难比中国要大得多。绝大多数现代政府的行为都具有危害性。因此,他们干得越差,效果就越好。在中国,政府懒散、腐败、愚昧,那里却有一定程度的个人自由。这种个人自由在世界上其他国家已丧失殆尽。
中国的法律像其他国家一样不完善。有时候,某人因宣传布尔什维克主义而在国外势力的压力下坐牢,正如他会在英国、美国遭到同样命运一样。但这种情况实属罕见;平常在实际生活中,很少有干扰言论和新闻自由的情况发生,就如个欧洲人在1914年以来,一个美国人在1917年以来,享有个人的自由一样。
一个中国人并没有需要随波逐流的压力感。人们依然只需像自己,并不担心所得出的结论公布后会引起怎么样的后果。个人主义在西方已被废弃,但在中国却依然生存着。这有好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中国的每个劳苦百姓,或多或少保持着自我尊重和人格尊严,而这在西方只有极少数金融寡头才有。
中国人的“死要面子”,经常使在中国的外国人感到荒唐可笑。然而,中国人仅仅是要求实现与他们社会生活方式相一致的个人尊严。每个人都要“面子”,甚至连社会地位最卑下的乞丐也是如此。如果你不想严重触犯中国人的道德规范,那你就不要使他丢面子,不然你就是在羞辱他。如果你用违反中国道施规则的方式和一个中国人讲话,那他一定会嘲笑你;如果中国人不想把你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冒犯,那你的话必定被他们当作了笑料。
有一次,我认为我教的一些学生不像我期望的那样用功,我就像以前对我的英国学生那样谈了些看法。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些学生都很不自在地笑了。我对此感到很惊讶,后来我才搞清楚了其中的原因。中国人,甚至那些最文明的人远比我们西方人更讲究客套。
然而这种习惯不利于提高效率,更为严重的是不利于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诚挚而真实的关系。如果我是中国人的话,我将希望减少一点表面客套带来的痛苦。但是,中国人由于遭受西方列强的欺辱已经养成了一种温文尔雅的心性。中国人的彬彬有礼与我们西方人的直率相比,究竟孰优孰劣,我尚不敢断言。
在一个英国人看来,喜欢妥协和屈服于公众舆论的压力,是中国人性格中的特点。很少有一种冲突发展成为轩然大波。满洲皇帝的待遇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西方,国家一旦变为共和国,人们向来是砍掉被废黜的君主的头,或至少将其流放到国外。在中国给皇帝依然保留皇上的称号,华丽的宫殿,大批的太监内臣,每年九百万元的贯俸。溥仪现在正满十六岁,安宁舒适地住在紫禁城内。在一次国内战争中,他曾名义上复辟过几天,但他又一次被推翻,并没因为他的复辟行径而受到任何惩罚。
在中国,公众舆论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1920年北洋军阀御用的“安福国会”的垮台,主要归咎于舆论的压力。这个国会是亲日派,并接受日本贷款。对日本人的切齿仇恨,是中国人的一股最强大、最广泛的政治激情。这场反对“安福国会”的运动,是在学生们的宣传鼓动下发起的。一开始,“安福国会”有着占绝对优势的军队力量,但当士兵们在舆论影响下明白了应当为谁而战时,就开始倒戈。最后反对派进入了北京,几乎不打一枪就一举推翻了“安福国会”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