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首先,托克维尔阐述了一部分原理,或者说论题,组成其长期稳定的思想储备(可以说是他的意识形态吗?):1)没有一定量的施加于每个人头上的共同观念作指导,就不成社会生活;2)这一天然形成的“施加力量”(imposition)名叫权威;3)在一个民主社会(无论这个社会是什么政治制度),思想权威是非常重要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权威必须……始终存于精神和道德世界的某个角落。它的位置虽不固定,但必须有个立足之地……问题并不在于知道民主时代是否存在思想权威,而是这一权威的存放处这个字眼十分重要。(dépôt)
在哪里,其限度在哪里。
换句话说,在历史的长河中,思想权威的形象及其所在的位点(locus)一直在变化:民主的所在就是个人组成的社会,其官方名称就是“公众舆论”(opinionpublique,本书也将其称为“公共舆论”[opinioncommune])。
托克维尔在这段文字中提到了一个重要字眼,他在整部著作中只提到了三次,因为这个词具有多重含义:民主权威有一个“存放处”。在法国文化中,任何1840年的读者都会想到“信仰的存放处”或“真相的存放处”,这些问题勾起了人们对教会、教义争议、宗派讨论和冉森教派的回忆。《论美国的民主》在三种情况下使用了这个字眼,并且均与宗教问题有关。同样地,对于“城邦精神”(espritdecité)(参考上文),托克维尔也很清楚该如何处理含义如此丰富的说法;对于风险,他早有预计。然而,为什么要将民主公众舆论和教会,或是和类似于位于皇家港修道院这样的宗教团体建立联系呢?既然下一段话立即就否认了既成宗教和新兴宗教对思想的钳制力量,为民主的现在与未来扫清障碍:民主时代的公民“对超自然力量存有本能怀疑”,并且“新的预言家们”又拿这些公民开玩笑。但是,与读者的期待不同,这一章节最后以符合民主精神的一种宗教式现象的命名收尾:“我们可以预见,公共舆论中产生的信仰将成为一种宗教,而多数人就是预言家。”
所以,民主其实正在为未来奠定一种不自知的宗教。但是什么样的宗教?民主的宗教,或者更确切地说,民主的支配者的宗教:多数人,或者用一个更为神秘且不那么冷冰冰的字眼来说,公众。公众是货真价实的预言家,而公众舆论则源源不绝地传播着福音……
民主产生民主信仰,即自我崇拜:通过颂扬自己的言论,也就是公共舆论,公众进行自我赞美。因此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在一个对自身并无清晰认识的宗教中,民主信仰怎样发挥作用?托克维尔为此作了第二个澄清,作为回答:现代个人“由于太过相似,彼此之间并无信任”。
让我们对这一断言做一番解释:平等在让人感到思想自由(人们常说:“我有自己的想法。”)的同时,使每个人的思想变得越来越相似;好的见解能得到最多人的赞同:这是托克维尔在观察民主时代的公民对自我的认识和对他人的认识时,所采用的笛卡儿的说法。因此,民主教似乎是不可能存在的,毕竟宗教以超验为前提,而民主则抹杀一切超验性。每个人都“平等而相似”,能把谁神化呢?谁又能全心全意接受这样的神化呢?托克维尔在此第三次从对立面阐释了他的论题。恰恰是因为平等的个人不愿轻信,所以他们才需要一个信仰。
的确,这些个人展示了“对公众的判断力几乎毫无保留的信赖”。其实,人们的态度会随着对象的不同而转变:对他人持怀疑态度,对公众寄托信任。而公众这个整体源于个人为之骄傲的独立,因为每个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必须依附于集体:个人屈服于整体,即本质“相似”,具备判断力,由个人组成的整体。平等的高高在上为自己造成了一个对立面:不平等的感受(整体与部分之间)。
于是,由于平等和相似性产生了“公众的判断”,这是一种完全主观的概念(在每个人的头脑中)或是想象,却十分具有权威性:“公众舆论认为……”今天,我们看到政策在公众的判断面前惊慌失措,因为这一判断并非“最终判决”(jugementdernier),而是能够源源不断地修改的。托克维尔解释了公众本身拥有怎样的力量:它对每个人的思想都会施加“一种巨大的压力”,并且始终存在于社会内部。正如贝沙尔所说的那样,公众并不是一种“权力”,而是一种“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