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对的,他年纪大了,喜欢清净,就在王宫宫苑内起了一座独舍,四面围墙围住。除了他之外,独舍里只有两个人陪着:一个贴身护卫,还有一个是甘叶——你说我就算有心,又如何害她?”
“也就是说,当晚除了甘叶,赵佗身边还有一个贴身护卫?”
“对,那护卫叫任延寿,是先王最信任的人,不仅常年警卫,甚至还负责武王的膳食检验。”
“连吃的都交给他先尝啊?那是够信任的。”唐蒙对这个细节格外敏感,连忙追问道:“这个任延寿,如今在哪里?” 梅耶巴不得把话题转开:“任氏子弟,自然是在任家坞喽。”
听梅耶的口气,这个家族和地名似乎在番禺很有名。唐蒙知道再问下去,大概她要起疑心了,于是随便敷衍了两句,便要带甘蔗离开。
梅耶如释重负,她望着甘蔗要离开的身影,忽然开口喊了一声。甘蔗转过头来,定定看向她。梅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半是挣扎,半是感怀:“你知道吗?你……你的眉眼和卓长生可真像。”
甘蔗的步伐猛然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向外走去。但唐蒙看得出,她听到那个名字,脚步有些虚浮踉跄,似是一条承载了过多货物的小舟,在风浪中狼狈颠簸。
这可以理解。一个反感北人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有北人血统,难免心情复杂,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他们走过酒肆前的几个路口,甘蔗忽然抬眼向前,双眼盈盈闪动。唐蒙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注意到对面坊墙下是一处摊棚,摊棚里的大甑热气腾腾,似乎在蒸着什么东西。
“我想吃这个,但我没钱。” 甘蔗抬手一指。
唐蒙心想她估计饿了好几天,赶忙说我请你好了,于是两人走到摊棚前。老板很是热情,转身从甑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蒸物,放在半个胥余果的空壳里,还送了两碗浮着几滴油星的清汤。
唐蒙仔细一看,咳,这不就是角黍嘛。可他再仔细一看,又不太一样,这个“角黍”的形状更像枕头,个头更大,外面裹的叶子也不是芦苇叶。
甘蔗拿起一个粽子,说这叫裹蒸糕,是阿姆家乡的吃食。她熟练地拿起一个,解开水草绳,剥开叶子,露出里面绿澄澄的糕肉。唐蒙注意到,这鲜绿色似乎来自于外面裹的那片叶子。
“这边气候太热。我阿姆说,只有用野冬叶裹住饵糕,才不会坏得快。” 甘蔗双手捧着裹蒸,先咬去糕身的几个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唐蒙学着她的模样,也拿起一个,先咬角。甘蔗“噗嗤”一声笑起来:“只有小孩子才会先吃角啦,能快快长高长大。你都这么大人了,还想再胖一点吗?”
唐蒙尴尬一笑,张嘴咬下去,小眼睛霎时瞪得溜圆。
糯米的甘甜自不必说,这糕里居然还掺杂着一点猪肥膏的碎渣。这些碎膏大部分都融为热油,充分渗入到糕间,但口感并没变得油腻,因为有一股清香始终萦绕左右。那感觉,就像一群妩媚舞姬混入军阵,将杀气腾腾的攻伐之气安抚下去。
这清香应该是来自于甘蔗说的野冬叶。以叶压油,以油润糕,搭配堪称绝妙。凭他的经验,这裹蒸糕没有十几个时辰,恐怕蒸不了那么透。
“这个好吃,好吃!” 唐蒙鼓着眼睛,吭哧吭哧大快朵颐。甘蔗见唐蒙吃得开心,捧着糕喃喃道:“我每次问我的阿翁在哪里?为什么别人有,我没有。她都会笑,也不回答,就给我包一个裹蒸,说要黏住我的嘴。”
唐蒙咀嚼的动作,突然变缓了。
“那一天晚上,我想吃裹蒸糕,阿姆急着去宫里当值,就安慰我说等她回来,多给我包几个。可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姆没回来,却来了很多奇怪的人,一个个都很凶,问了我很多奇怪的问题,带走了很多东西。我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也没见阿姆回来。我饿得受不了,跑到外面去,才知道阿姆熬的枣粥噎死了武王,畏罪投了珠水。阿姆不要我了,自己走了……”
甘蔗的声音隐然多了一丝哭腔。唐蒙把手掌按在腹部,感觉胃里在微微痉挛。
“阿姆没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没人敢帮一个杀了大王的罪人的女儿,连房子也被占走了。只有梅姨好心,偷偷帮我安排做了酱仔。从那以后,我就每天背着酱篓,就在番禺港里转悠,听说阿姆就是在这里投江。从前我想吃东西,只要一喊,阿姆就会立刻做给我吃,所以我想到去江边告诉她,我想吃冬叶糯米糕,说不定她听说以后,还会回来找我,也许不会再抛下我了……”
说到这里,泪水吧嗒吧嗒滴在裹蒸上面,顺着摊开的冬叶流下去,嘶哑的叫卖声响起:“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声音哀哀,如同一只巢中雏鸟在鸣叫,但大鸟不可能再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