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橘”在这里也就仅仅是一个稀罕物而已,一个放浪子弟的礼物,一个歌妓的标记。他写荔枝写得更好些:
定风波 又一首 歇拍
雨后园林坐清影,苏醒,紅裳剥尽看香肌。
这种剥尽的写法,不给评论留余地。其实这个比喻移用了晚唐五代的情诗套路,不过黄庭坚的词成功营造了“野女强篸看亦丑”的效果。
三、
《少年游》过拍也是套路,而在套路的运用上更容易看出各家的手段高低。
罗忼烈先生笺注《清真集》,从风格入手编年。这种“编年”并非根据内外证据严格地将作品系于某个年份,只是根据风格大致分到不同的时期。对周邦彦这种资料较少的文人来说,“严格”编年太把文本内部模模糊糊的东西当做证据,做出来的“编年”往往不免胶柱鼓瑟。罗先生的做法就很灵活。有三十首左右的词,可以归为软媚风格的少作,《少年游》为其中第一首。这些犹有花间流韵的软媚词,保留了不少词家惯用的套式,比如写女子皱眉:
一落索 上片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凤来朝 换头
说梦双蛾微敛。锦衾温、酒香未断。待起难舍拚。任日炙画栏暖。
望江南 换头
无个事,因甚敛双蛾。浅淡梳妆疑见画,惺忪言语胜闻歌。何况会婆娑。
南乡子 歇拍
不会沉吟思底事,凝眸。两点春山满镜愁。
爱之则不见其恶,把流连花间当做恶习的时候,评家喜欢把这一类词做寓意解释,或如罗先生解释早期清真词时引用黄庭坚的答辩“空中语耳”,把它们都看成是虚构。不过细按黄庭坚对僧人的答复,“空中语”的意思似更近于水月镜花,不只是“虚构”,更强调它们不发生实际效力的一面,是“写下它们时,我就已经知道它们不过是虚妄”的意思。
这一类的词作,虽说可能是作者在虚构他们不曾亲历的事,却有实实在在的效力。词和词中写到的美人在互动。唱着它们的妓女,照着词作妆束犹在次,更要照着词作来规划自己的一嗔一笑。词留下了她们的妩媚,她们从词里学到了什么是妩媚。
不过,万事可学,除却效颦。这就是“敛眉”这个套式的意义所在。女孩的皱眉总是一闪而过,不易捕捉。女人比男人更擅长捕捉到自己的空虚、愁烦、厌恨、不满,不肯让它们轻露人前。倘若皱眉的频率和笑差不多,就可厌了。敛眉偶尔出现的时刻,是她们在走神。能把这个时刻刻进词里,就是捕捉到了“真实”,是套路自我超越的地方。
四、
只把套路做到这个程度,只是捕捉到了这个时刻,就还有余蕴未尽。周邦彦的软媚词让人口齿生香,既在于含蓄蕴藉,也在于亲密而真实。他有那种把情景刻画得如在目前的本领,擅长把“敛眉”蕴含的“真实”接着写出来。“浅淡梳妆如见画,惺忪言语胜闻歌”,所谓“不用香泽字面,而姿态更饶,浓艳益至”“芊绵有则,熨帖入微”,有这些评价,正因为这些词句能把人带进私密的现场,淡淡的妆容和懒懒的声话不是给别人看别人听的,只是为了这一个人的。也只有这一个人,才能如此近地捕捉到她转瞬即逝的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