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亲领来了桑雪,一个身上散发酒气的女孩。她低着头,凌乱的头发随风飘散,露出年轻却黯然神伤的脸。母亲朝我摆摆手,身影快速消失在胡同口。“桑雪,你好。”我在第一时间伸出手。她眼神迷离,伸出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现在咖啡屋里就我们两个人。昨天晚上,我告诉服务生,未来一周,也许一个月,咖啡屋不再对外营业(不是关闭),他们在家休息,不用来上班,事情完毕后我会联系他们回来。我提前发放了工资,送了一人一包咖啡粉。
她进屋靠墙坐下,闭上眼睛。我拿来咖啡单让她挑选,她睁开眼,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点燃后猛抽几大口,手指抖动得非常明显。她穿的牛仔裤上有好几个破洞,是烟头的烧痕。
“我想喝酒,”她喘息着说,“我想喝酒……啤酒……”她把大半截香烟扔在地上,脚尖踩在上面扭动,就像踩死一只咬过她的臭虫。
我拿来啤酒,打开瓶盖,她快速伸手抓住,仰起脖颈喝起来,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她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啤酒。
“我叫司南,很高兴认识你。”我说。
“你……从美国回来?”她放下酒瓶,满眼迷惑。
“刚回来几个月。”我说。
“要是我……就永远不会回来。”她皱起眉头。
安静下来的桑雪散发出忧郁的美。我沉默着,心在动。
“你是波士顿大学心理学博士?精神治疗师?”她的声音里还有疑惑。
我点点头。
“为什么要帮我?你要多少钱治疗费?”
“不要一分钱。”我看着她,肯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和我父亲是朋友,是好朋友……”
“好朋友?”
“你父亲救过我父亲的命。”
“是回报我吗?”
“不,是缘分。”
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深深吸引了我。
“朋友……好朋友……”她喃喃低语着,“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好朋友……”她手托下巴,眼神定定的,望向窗外某处的虚空。
“或许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她回神看我,嘴角泛起淡淡的不以为然的笑意。
“相信我,”我言辞恳切,“我可能是你需要的最好的治疗师。”眼前这位伤感女孩已经打动了我,这种感触让我的手心发热。
酒瓶握在手里,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纸巾就在手边,我没有移过去,大声哭出来会好些,我在心里提醒她。她脸颊的肌肉因压抑哭声而轻微颤抖。我看着纸巾包装图案,思绪复杂:一位长发飘逸的青春女孩骑在自行车上,背着双肩背包,脚尖点地,手搭微笑的眉眼,愉快地远眺前方。充满希冀的女孩和眼前的桑雪构成强烈的精神和命运反差。
“忘记你曾经的治疗经历,”我的声音尽可能柔和,“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治疗师。请相信我,好吗?”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点上一根烟,用力深吸一口,默默吐出烟雾,低垂的脑袋被烟雾笼罩。我在仔细品味她吐出的烟雾。她哭出了声。我把纸巾推过去,她抽出纸巾,颤抖的香烟头烧透了纸巾。
这是真的。身体和心理的顿悟觉醒的确需要某种召唤契机--我被男人爱过,我也爱过男人,可是为什么我每次付出的爱就像煤油灯火,一闪即灭?我站起身,冲泡了两杯咖啡。我背对着她,慢慢打开音响开关,舒缓的曲子在咖啡屋里荡漾着。
桑雪需要可靠的倾听者。时间和空间让我成为她的倾听者,或许也能让我走进她的内心,但我不能做错一步,这个倾听者不能和她面对面坐着,这个倾听者必须首先当好一名耐心的治疗师。倾听和忍耐,唯有如此。
我手捧咖啡杯,等待着,约莫过了五六分钟,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哽咽的声音。她的声音、她的眼泪、她吐出的烟雾,还有黑咖啡的香气、舒缓的音乐,此刻已经汇合在了一起。“我不敢穿裙子,只敢穿裤子……”她断断续续地说,“一穿裙子,下面就冷飕飕的……”她说不下去了。我倒吸一口气。可怜的女孩。“我不想说了……”她慢慢趴在桌上。
夜色已经降临,还落了雨,雨声不大,雨滴却很密,敲打玻璃窗的声音就像一群孩子们用小手指头敲打窗户发出的。桑雪开始说话,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我走过去,走到她的背后,想把手指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在犹豫,手指停在半空;我屏住呼吸,轻落下手指,她没有躲避,于是我又稍稍加大了一些力气。
“谢谢你的信任。”我说,内心有些感动。
她仰起脸,怔怔地望着我。我懂她的眼神。
“相信我,”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相信我。”
“司南老师……”
“叫我司南姐吧,如果你愿意。”我在压抑激动的情绪。
她点点头。
“一会儿去我家里坐坐吧……”我的眼神里有忐忑也有期许。
她略有迟疑,随后点了点头。
我点了披萨外卖,开了一瓶红酒。桑雪吃得很少,一瓶红酒被她喝了五分之四。我手里握着红酒杯,她直接抱着红酒瓶。晚餐过程中,我们没有过多交流,对她而言,舒适轻松的氛围是非常重要的。
桑雪紧抱酒瓶,左脸颊上沾有红酒色痕,她望着我肩膀左边的某处,眼神是失焦的。我问她还想吃点什么,她颤了一下醒过神,若有所失地摇摇头。“都戴着面具……”她说。我戴着面具吗?那一瞬间,我躲闪了她的眼神。“我想我能帮你。”我说。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恍惚。
“披萨凉了吗?”我说。
“披萨……把天上的月亮……想象成披萨……这就是爱情……呵呵……爱情……”她在自言自语,用手中的叉子拨弄盘子里吃剩的披萨,然后开始用力切披萨,切成小块,越切越小,越切越细,直至切成粉末状。
“很棒的诗,你写的?”我满怀好奇。
“我不相信……爱情……”
“谁也离不开爱情。”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敢相信爱情……”她低垂脑袋,头发盖住了脸。
“可是生活离不开爱情……”
“不被人爱是厄运,不爱别人是不幸……”她说,声音慢慢变弱,“是加缪说的……加缪说的……加缪……”她伏在桌面上,喃喃低语,握着叉子的手指渐渐放松、放松,叉子歪躺在盘子里的时候,她发出了细微的鼾声。我把桑雪扶躺在床上,找来毛巾被盖在她身上,顺势坐在了她身旁。
我想了很多,想起五年前,我曾以助理治疗师的身份加入一个治疗小组,协助首席治疗师为一名24岁的美国女孩提供心理咨询和帮助。这份案例至今还存在我的电脑里。父母离异后,她长期在寄宿学校生活,十九岁那年夏天,她去郊外参加音乐聚会,被禁闭在森林小木屋长达一个月,罪犯将其强奸、虐待,还将其裸照上传至互联网。女孩厌世,重度抑郁,对男人充满仇恨,讨厌自己的身体,经常割伤自己的大腿、乳房和阴道。两次自杀未遂。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女孩开始重新对生活有了信心。
我迅速爬起来,打开电脑,找出这份编号PTSD-G85-4172009的治疗案例。PTSD,焦虑障碍英文缩写;G,girl;85,患者1985年出生。4172009,患者第一次治疗时间是在2009年4月17日。
这份案例最关键的步骤是完成作业部分。完成作业,就是治疗师引导患者回忆并接受被强奸的事实,让她感受自己的情绪并顺其自然,这一切就是为了帮助她重建那些被侵犯所破坏和扭曲的信念。这是精神治疗的暴露疗法,暴露自己的过去,将能记住的细节全部表述出来,过去的那一幕无论多么痛心疾首都必须大胆面对。手写下来或者口述,两种方式都行,而口述效果最好。
说实话,想起当年在隔壁房间听见患者在治疗师的指引下声音颤抖着回忆过去发生的一幕幕时,我的手脚依然冰凉,浑身像被打了震颤剂。回忆并接受被强奸的事实。我一字一句细读女孩的回忆细节,对首席治疗师和那位女孩抱有由衷的敬佩之情。
此时的桑雪蜷缩在木地板上,环抱双臂,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我一个人喝着杯中酒,手里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桑雪,你能行吗?我关闭屋内灯光,只留下一盏落地灯。我走过去,靠躺在桑雪身边,细细端详沉入梦乡的她。我想抚摸她,却又没有足够大的胆量。但我知道,我在夜晚看她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几乎是带着淫欲。
我想撩起桑雪的T恤,可是手臂哆嗦,后背出了汗。我重新躺下,小心呼吸,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慢慢脱,直至身体彻底裸露。我想一寸一寸抚摸自己,我在抚摸自己,可是我的情绪没能延续,我突然为自己的过去感到伤悲--如果十年前我能发现自己真正爱什么,如果五年前我能发现自己真正爱什么,如果……心理学博士,呵呵,心理学博士。你连自己都认识不清,不是很可笑吗?那些追求过我的男人,他们和我的身体做爱,我的心却和冥冥之中的某个女人做爱--是男人可笑,还是我可笑?现在,桑雪躺在我身边,闯进我的隐秘世界,突然之间唤醒了我,挤走了我脑海里对过去男人的所有记忆。
我是被梦里巨大的自行车撞醒的。我骑车在胡同穿行,自行车忽然越长越高,高到和屋檐齐平,我的手臂越来越短,根本无法抓握车把,自行车自顾自载着我飞奔,像着了魔的野兽。自行车还在长大,我像个惊恐的孩子,拼命抓住树枝,可是抓在手里的是长着眉毛、眼睛、嘴巴的树叶。我被撞在墙上,自行车像个机器巨人,扭着身体挤过胡同,消失在远处。这个梦预兆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赤裸身体,身上盖着毛巾被。屋里没有桑雪的身影,墙角的落地灯兀自亮了一夜。起身拉开窗帘,窗外是阴沉的天空和亮晶晶的湿润树叶。昨夜的雨下了一夜,现在稀稀落落,看起来已经累了。桌上散落着昨夜吃剩的食物,我在餐桌旁坐下,猛然看见放在电脑键盘上的纸条,上面画着几把直立着的黑色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