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当时,在音乐厅里,阿兰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就知道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对小说家来说,这是一份罕见的礼物,你从骨子里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这将是你下一本书的内容,这种好运极少发生。我当时正忙着别的事情,就写了笔记搁在一边。等空下来后,我就去与阿兰会面,向他详细了解每个细节,也开始到家庭法庭上去旁听,开始做深入的研究。
《儿童法案》的故事框架,就是来自于我的朋友阿兰的经历。当然,在小说中,我把法官的性别改成了女性,把孩子的年龄改成快到十八岁,因为这个故事的时间段不能拉得那么长,故事必须发生在几个月内。我放弃了足球,法官和孩子讨论的是诗歌和音乐。所以,有时候你听到的话,听到的故事,一些零碎的信息,都充满着可能性,都可能成为你小说的素材。这本书的故事,我就是那么幸运地得到的。
大法官阿兰·沃德爵士
《儿童法案》写的是法官菲奥娜的生活,主要情节是亚当的输血案,菲奥娜的判决直接决定亚当的生死。我知道您对极端的宗教信仰一直多有批评,您也是知名的无神论者。您是否想通过这本书来反映宗教与法律的冲突?
麦克尤恩
:我已经不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了,我已经超越无神论了。确实是有人说我这本书是攻击宗教,这点我并不承认。
一位好朋友曾开玩笑地说:还从没有哪位作家这么充满同情地描述耶和华见证教的信仰者。我把亚当和他父亲描写得那么充满人情味,他的父母亲对他那么充满爱心,他父亲在法庭上的辩解简直就是对耶和华见证教的最好辩护。所以,我丝毫没有想通过此书攻击宗教,更没想攻击耶和华见证教。要攻击这个教,那是太易如反掌了,这个教宁愿让你的孩子死,也不愿意让他输血,这是其他宗教也都不能理解的。如果我真要攻击宗教,我会把孩子的父亲描写成一位恶魔,我也会用更直接的办法进行攻击,我也可能挑更大、更难以攻击的宗教来做我的对手。
我感兴趣的是极真诚的宗教信仰和国家法律之间的冲突。因为英国的法律完全是非宗教的,完全是世俗的。虽然许多英国人还有不同程度的宗教信仰,但英国法律丝毫不考虑宗教的因素。我希望探索的是最真诚的信仰和世俗的道德发生冲突时的情况。我的同情点当然很明显,但我还是希望我书中的人物的信仰是极真诚的,他的父母是充满爱心的,我也希望这位年轻人的心中有一种温暖的东西。
耶和华见证教的礼拜活动
您刚才讲的那个现实生活中的故事,那个热爱足球的孩子,他成年时再次发病后所做出的选择,和《儿童法案》中亚当所做的选择是一样的。但那位孩子的选择,可能更多出于宗教的因素,而亚当的最后选择,可能更多感情的成分,特别是菲奥娜在音乐会结束后与她丈夫的对话,让人更觉得如此。我的理解对么?
麦克尤恩:
亚当最后做出这样的选择,其理由是模棱两可的。亚当可能完全痴迷菲奥娜,那可能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爱。他把菲奥娜视为精神上的导师、心智上的伙伴,菲奥娜打开了他的眼界,打开了他的世界,之后却弃他于不顾,在亚当看来,菲奥娜的放弃是一种残酷的背叛。从菲奥娜的角度来说,如果只看道义和职责,那她完全尽到责任了,但从感情上,她也无法解脱,她觉得内疚,她觉得对不起亚当,也对不起自己。
在小说的开始,我引用了英国《儿童法》中的那句话:“法庭在裁决与儿童有关的事宜时,儿童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所以,法庭的责任到哪里终止?我们道义上的决定是否有一个限度,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说:我们已经尽到责任了?
菲奥娜在工作上睿智、精确、理性,但私人生活并不如意,丈夫虽表白仍然爱她,却想要个开放的婚姻,出去寻找最后一次激情。认识了亚当这个年轻人后,亚当开始跟踪她,追随她,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非常微妙。您如何为菲奥娜和亚当的关系定义?
麦克尤恩:
在书中,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把亚当和菲奥娜之间的温度调到最低了,但我并不想他们一点温度都没有。她亲吻了他,或者说他亲吻了她。这个亲吻可能是一个意外,但绝对不是熟人间告别的亲吻。菲奥娜因为丈夫有了外遇,背叛了她,所以,从情感上讲,她也是一个自由人。同时,她丈夫之所以要背叛她,是因为她在经历了连体双胞胎的案子后对肉体的厌恶,她自己的性感出现了问题。还有一点,菲奥娜没有孩子,在小说中,她希望她已经有一位成年的女儿,她可以和女儿讨论丈夫的外遇。所以,她对亚当有一种母性的情感,但又不单纯是母性。她也被亚当的青春而吸引,亚当唤醒了她内在的一种东西。
对亚当来说,他从小受的教育非常狭窄,他对世界的看法非常单一。菲奥娜这么个人物出现在他面前,充满智慧,地位这么高贵,和他讨论音乐、诗歌。而且,这位人物又有那么开放的头脑,就让亚当震惊。我们并不知道菲奥娜信不信上帝,是不是无神论者,但她的精神是世俗的,那种没有宗教束缚的自由和随心所欲,让亚当非常兴奋。
但菲奥娜后来完全把亚当拒之门外,是否有些过分?
麦克尤恩:
在我进行研究的过程中,我出席了无数个家庭法庭,看过无数案件的审理。法官们每天都要面对六七桩悲惨的案件,他们必须要保持距离,就像医生一样,他们不能太参与,不能感情用事。他们的责任是有限度的,这样他们才能有健康的态度来对待下一个案例。
在亚当的案子之后,菲奥娜审理了许多其他案子,有离婚案、死去的婴儿、被父母虐待的儿童等等,都是悲剧。从法律和职业的角度来说,从逻辑上来说,菲奥娜完全可以对亚当置之不理,与他保持距离。她完全可以告诉自己,她已经做到了她该做的一切。但从感情上来说,她又不能解脱。她打开了亚当的头脑和心灵,她自己心灵的一部分也被亚当打开了。她能感觉到亚当的吸引力,同时,她也意识到这很危险,她可能控制不了自己。所以,她不断地推开他,不回他的信件,叫他走开。但她的感情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波动,所以,她才会那么内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感觉到亚当是因为爱她才做出最后的选择的。这里,我得承认,我进入了乔伊斯的那个永恒的想象空间。
这里我指的是乔伊斯小说集《都柏林人》中那篇《死者》。乔伊斯写到一场晚会结束之后,夫妻俩回到宾馆里,丈夫想与妻子做爱,妻子却想起了一首歌,一个年轻的男孩很久很久以前唱的歌。妻子现在已经五十多岁,她想到的是她十七岁的时候,一个男孩站在她的窗下为她唱了一首爱尔兰的情歌,也就是晚会上唱的那首歌。她告诉了丈夫这场爱情,他觉得有些嫉妒,她告诉他那位少年已经死了,可能是因为在她的窗下得了风寒。她说:“我想他是因为对我的爱而死。”原来我是想在最后写一个“墓志铭”之类,后来觉得可能会剧透,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儿童法案》也是我对《死者》表达敬意。在我看来,《死者》是一篇最完美的小说。
《都柏林人》,1914年第一版。
小说的时间跨度是亚当从十七岁的少年变成十八岁的青年,他的身上好像没有什么反叛少年的因素。
麦克尤恩:
在亚当的身上,有许多我自己十几岁时的影子。我的出身背景没有任何文学艺术的因素,我父母十三四岁时就离开学校,不再继续读书,所以,我的家庭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当我十六七岁时,我开始听古典音乐、爵士乐、蓝调,开始读诗歌,读小说。这些在我头脑中如同爆炸一样。所以,我和平常青春期充满反叛的少年很不同,我如饥似渴地寻找可以把我带进文学艺术世界里的成年人,希望他们能引导我,教育我。我希望有能在知性上给我以指导的养父母。所以,如果当时我的生活里出现菲奥娜这样的人物,我肯定会一直跟着她转。当然,我很幸运,我遇到了非常好的老师,也遇到能认真严肃对待我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