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与何医生谈话后，方航不再像以前一样记录自己的梦境。他最后记下的梦是和一个子虚乌有的名叫“青丹”的恋人相爱了整整一千八百九十九年。那场爱情来的如此真实、漫长、永恒而且刻骨铭心，以至于苏醒时他痛苦地拥抱枕头，仿佛是在拥抱那个被囿隔于现实之外，永世再也无法见到的情人。如果你真的尝过那种失去爱情的滋味，那你应当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不，他的痛苦比你更甚。因为他不仅失去了爱人，而且他的爱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事后他的女友曾来探望，那个女孩其实心底里并不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疾病，而是将其当成男友莫名的神经过敏。但她还是很温柔，试图将他引回她所熟悉的世界。可只有我知道，他们早已不是同一个维度中的人了。
她和他的交往早已是几千几万年以前的回忆。更勿论那段交往只有短短半年——在他因梦境而无限拉长的生命中，那几乎是比萍水相逢更短暂的时光。
自方航从那场与恋人分隔的梦中清醒过来后，他渐渐地变得平静。此后的一个月，他每天他都像个健康人一样吃很多食物、锻炼、并且花长久的时间休息和发呆。他每夜的痉挛变得不那么剧烈，苏醒后的目光变得温和且安宁，如同凝视着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某样东西。
正像何医生建议的那样，把心渐渐磨砺成石头。
因为不再记录自己的梦境，我们无从得知他每夜都梦到了什么。其他医生都倾向于认为他的症状缓解了，并为此欢欣不已。可我却莫名而恐慌地觉得他其实已经远航到我们难以想象的久远未来。他也许已经看到了人类在核战中毁灭，看到衰老的太阳变成巨大的红巨星，看到宇宙的尽头，那热寂后空旷无边的世界里，他和所有的热量一道化成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永寂穿行······
“李医生，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方航呀。”
“我是方航吗？可方航不是早就死了么？”
“为什么？你每天睡着后都会在第二天早上醒来，会进食，会排尿，会随着呼吸吐出二氧化碳，你当然活着。”
“我当然知道这个生命活着，可这个是我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我。我是我，可我明明又是另一个人，那个本来的我已经死了，从某一天随着睡眠堕入无意识的时候，就死了。醒过来的我，已经不是我了。”
“每个人每天都是不同的自己，人每天都要死亡上百万的细胞，那一部分的我死了。可我们又在新生。我们看不同的电影，书本，吸收大量的信息。我们的大脑中，旧的突触被遗忘在边缘深处，新的神经网络被建立起来，我们每天都和昨天不同，都是新的自己。”
“如果说这具躯体，那么我当然是方航。可是生命的定义，真的只是躯体而已吗？李医生，如果把你的记忆抹去，把另一个人的记忆输入你的大脑，那你觉得，这个人，是你还是另一个人呢？”
“也许，应该算是另一个人吧？”
“那如果把你的记忆输入到另一个人的躯体中呢？那个人会是你吗？”
“也许算是···”
“所以你也认为，决定一个人到底是谁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记忆。”
“记忆···”
“再问一个问题，如果不把你自己的记忆抹除的同时，把另一个人的记忆输入你的大脑，两个人的记忆同时在你的大脑中存在，你觉得，那个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
“所以我也不知道，李医生。我的梦···我的每一个梦都是一次生命的体验，我每一次坠入梦境，或者从梦中醒来都是死亡，而在醒来之后回忆梦境，和回忆前世没有什么两样。方航，这个躯体，对我而言，既是不同生命之间的中转站，又是囚禁我的牢笼。当我在梦境中的时候，我不会怀疑自己是谁，我就是我，梦境中我是谁我就是谁，就算是噩梦，起码我不会怀疑自身的存在。但当我苏醒后，我就不再是我。我固然是方航，但我同时也是杨亭、达摩克利斯、葛罗芬戴尔、安达尔罗内、王宏贵，以及其他好多好多我已经记得不名字的人。这些生命的记忆在我身体中纠缠，让我分不清自己是谁。在好多个瞬间，比如今早，窗前的水瓶将阳光折射进病房，我忽然想起我是达兰·莫格温。在19世纪巴黎的一个寻常午后，有一模一样的水瓶摆在窗前，一模一样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比如前天我在手机上看《星球大战》，我突然想起，我也曾经是一个指挥过太空战争的指挥官。当时我们的引力波通讯线路被监听，我创造性地提出借助地球人落后的网络通信作为中转以避开监听···”
“······”
“人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源于记忆的延续，可我的记忆让我混淆自己是谁。如果可以，我宁愿活在梦境里不要醒来。在现实世界中，我的梦境仅仅是一瞬间，可是对梦中的我来说，这个梦就是无限的生命，是永恒。”
“······”
“李医生，你能帮我吗？”
“帮你什么？”
“帮我，活在永恒里·····”
那天夜里，方航在睡梦中死于一场意外。悬挂的吊扇莫名其妙地松动坠下，快速摆动的扇叶一瞬间砸开了方航的脑壳。一旁连接方航大脑的机器幸免于难，那是不死心的其他医生为了进一步探查方航的疾病和设置的。他们检查了机器遗留下来的数据，发现那场意外巧合般地发生在痉挛状况出现的5秒后。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家已经是午夜一点，虽然无限疲劳，却依然难以入眠。终于睡着后我开始做梦。梦中的我还在门诊工作，从早上到7点忙到晚上9点。总共接洽了15位病人，每位病人的穿着打扮，五官神态，症状病源···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直到梦见梦中的自己回到家中，才意识到这是梦，猛然惊醒。
窗外天光大亮，而我坐在床上，冷汗随着心脏的狂跳泉水般涌出。
6.神
我是一个神，一个居住在高天之上的神。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天空上的城市，被我称作“云浮”。它的形状是一个尖头朝下的圆锥，不过因为锥角很大，所以远看如同圆盘。它非常巨大，一个寻常的人类需要奔跑两个月，才能从它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它大致在几百万年前从一个叫伊凡纳森的国度上浮起，不知多少万年前来到这个星球。它每一百年环绕这个星球一次，至今已经环绕了无数次，也将永远这么环绕下去。
我当然不记得它到底环绕了这个世界几次，我的寿命已经长到我自己都无法记住，所以我很早之前就已经改掉了计算自己年龄的恶习。甚至在云浮升空的时候我就已经以神的身份活了几百万年，这个数字大到足够雨水磨平山峦，新的大陆从巨浪中浮起，自然也足够磨灭记忆。
云浮上的铭文记录了关于这个城市升空的一切，但我没有心情去看。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站在云浮的正中央，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静待着时光流逝。对我而言，时光是一种最廉价的东西，神什么都没有，除了无限的生命。
人间的生命总是以他们自身的经历揣度神的形象，可那都是错误的。神不会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永远看着他们，祝福他们，怜悯他们，甚至插手凡间，炫耀神迹······凡此种种不过是人类自欺欺人般的安慰。神只是永恒的存在，对一切既无兴趣也无感觉，便如同我。我在几百万年前就已经消退了最后一丝情绪，停止了最后一点思考。在那之前我曾经因为好奇而动用自己的神力肆意毁灭人世间的秩序，但当我发现这一切简单地如同蒸发一粒水滴后，我就彻底失去了兴趣。如今的我，无想无念，无知无觉，却也因此更像一个神祗。人类总以为缺乏知觉和意识的生命难以称其为生命，可没想过其实这世间的大部分物种、小到细菌大到树木皆是这般，和人相比，神倒是更接近于这些生命。因为这些生命更纯粹，更接近生命的本意——即存在。
可是今天我沉静如同万年寒冰的心却始料未及地有了一丝悸动。我突然对一件事情产生了兴趣——我自己。
在我渺然的记忆中，曾经的我已经和过去千百万年的历史一样，消失在空茫的时间里。然而此刻我突然对此重燃热情，基于某种连我自己都无法道明的冲动。
终于，三十九万年来的第一次，我开始阅读镌刻在云浮上的铭文。这些文字在当年被伊凡纳森上掌握了宇宙奥秘的生灵们，用最神奇的技艺刻在世界上最坚固的岩石上。这里的每一个字都比凡人所能想象的更小，甚至一颗米粒上就能存下凡间一个图书馆内的有典籍。这些字均匀地布满整个云浮表面，饶是我神力无边，依然无法瞬间解读。不过作为一个神，我拥有世间最寻常也最可怕的力量：时间。
于是，终于在一万年后，我似乎找到了只鳞片爪的信息。铭文上似是而非地记下了随云浮升空的神祗的名字：方航。
方航······
这个世界于此瞬间刮起飓风，灰暗的病房，混乱的梦境，来来往往的医生······一些散乱破碎的画面荒谬地闯入脑中，如同脚下经年不散的云海揭开一角，悄悄露出人间一隅的俗世景象。可很快那风又停息了，云朵重新聚拢，用永世如一的苍白幕布覆盖住差点被撕开的真相。
人类总是追寻真相，而神对此不感兴趣。是的，我才不感兴趣，因为我是神祗。
P.S.这是篇老文了。创意的最核心来源，即“长梦”的概念，来自于伊藤润二的同名漫画。不敢自专，同时强推此漫画家。
P.S.2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说一个原始部落的原始人在吃了一种有致幻作用的蘑菇后，都会见到一种奇怪的神祗，而每一个人见到的神的样子都是一样的。西方的科学家认为是文化背景决定了致幻时间内所见神的形象。没想到让一个西方人吃，见到的神还是那个样子。这篇文章深深地shock到了我，可惜的是现在找不到原文了，能找到原文的朋友求给个链接，射射！
P.S.3小时候反复做一噩梦，梦见黑夜里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那些人的画风都很怪异，手脚粗大，面目模糊，吟唱一些稀奇古怪的内容，声音震耳欲聋，压迫感巨大。我不知道在我这么小的时候为什么会梦到这么奇怪的东西。美丽少女友邻说她发烧的时候会做一模一样的梦，也真是绝了。难道梦境和致幻蘑菇一样，也会有不同个体间的一致性么？
